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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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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101個洋娃娃和我一道火化 第六個來訪者,101個洋娃娃和我一道火化 總算下班了,賀頓回到小屋,柏萬福不知道哪裡去了。剛換上拖鞋,預備伸直了腰身,把一直緊繃繃的後背像一條死狗似的放倒在床上,電話響了。文果說:「賀老師,有一件事要麻煩你……」聲音裡帶著乞求。 「無論有什麼事,都等明天上班以後再說吧。我累了。」賀頓果斷地封了文果的口。分別的時候還一切如常,文果在收拾文案和打掃衛生,走得稍遲一些。瞬忽之間,能有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大驚小怪。 「可是,他……他們就坐在候診室裡,一定讓我給你打個電話……」文果聲音變得很大。賀頓斷定,這些話就是講給那個人或那些人聽的。 文果學的是秘書專業,在心理學方面沒修煉,面對他人的操控缺乏反擊之力。賀頓多少原諒了她,問:「他們是誰?」 「有人想來做諮詢,已經等在這裡了。」文果還是用很大的聲音說話。 賀頓明白對方一定已經將這個小姑娘征服,文果在為他們說話。開店的人總是希望生意紅火有主顧,都下班了,還有人找上門來,該算好事。賀頓換了比較平和的口氣說:「你代表診所謝謝他們的信任。只是今天已經下班了,他們又沒有預約,沒法子作諮詢。約好了時間歡迎他們改日再來。」 「說了。我都說了。」文果忙著表白。 「那不就行了嗎?讓他們喝點水,再把糖果餅乾請他們墊補一下,畢竟天晚了。這些,你不是都熟門熟路嗎!」賀頓一邊捶著後腰,一邊做指示。 「可是,他們一定不肯走,一定要和心理師當面談一談。」文果為難地說。 「如果不走,就隨他們便,一直待在候診室好了。這麼晚了,哪裡能派出心理師接待他們?居然用這種威脅的方式,不能開這個頭。」賀頓不耐煩。最近她身體委頓,加之和柏萬福衝突驟起,今天又是多個棘手案主紛至遝來,實已山窮水盡。 文果說:「他們不會一直呆在候診室的,已經買好了夜裡回老家的火車票。」 賀頓松了一口氣,說:「那不就簡單了?你把情況說明後,送他們離開就可。有何為難?」 文果的聲音突然變小了,用類似李穀一唱流行歌曲的氣聲說:「來諮詢的人得了癌症,今天醫生已宣佈無法醫治,這是他們臨終前的最後請求,只有一個月了……」 「什麼一個月?」話筒裡突然湧出雜音,賀頓沒聽清楚。 文果不願意重複這句話,但又不得不重複,她費力地說:「生命只有一個月。家人現在要帶他回鄉下去。臨上火車之前,他要求見見心理醫生。這是一個人最後的心願……」 不用多說,賀頓已明白。她說:「好吧。你叫他們等等我。」 都下班了,沒法再安排別的心理師接談,只有親自出馬。賀頓起身做的第一件事是用冷水洗臉,讓別的來訪者的故事都被泡沫淹沒之後沖走。然後穿上自定義的工作服,在額頭抹了一把風油精,渾身散發著樟腦的氣味,出了門。 儘管賀頓已經做了充分的思想準備,候診室內的熱鬧情形還是出乎意料。共有七八個人或站或坐地等候著她,好像迎駕。 一位風度優雅的老太太戴著寬簷呢帽,有一點像伊麗莎白女王,顯得風姿綽約。看到賀頓進來,第一個站起身說:「您就是心理師嗎?」 賀頓說:「是的。我就是。」 老太太苛刻地打量著她,問:「我叫喬玉華。你看起來很年輕嘛!」 賀頓明白老人家的潛臺詞是——你行嗎?回答說:「心理學這門科學本身也很年輕。」她的潛臺詞是——年紀大的人以前也並沒有機會掌握它。 這番潛臺詞的較量,讓老太太比較滿意。她說:「你都已經下了班,還來為我們加班,謝謝你了。事情是這樣的,這位是我的老伴,三年以前,他患了癌症……」一位頭皮鋥亮的老者應聲站了起來。賀頓向他點點頭,心想,三年了,一家人已經能夠這樣開誠佈公地談論癌症,應該說是很好的氛圍了,這讓將要進行的工作有了堅固支點。 「這幾位,是我們的兒子女兒媳婦和女婿。你可以想見,我們是一個非常和睦的家庭,發生了這樣的事,大家都很焦慮。但是,焦慮不是法子,我們要面對。你說,是不是呢?」老太太考官似的看著賀頓。 賀頓頻頻點頭,心想這位老太太退休之前不是部隊的政委就是局一級的黨委書記,說得多麼在理!有了這樣的鋪墊,老頭就是駕鶴西行,心中的惦念也會放下很多。 賀頓看了看表,既然人家還要趕火車,心理師的工作就宜早不宜遲。她說:「那咱們就開始吧。」 老太太說:「好吧,那就開始吧。早點完事,趕火車也從容些。」說完,就隨同賀頓進了心理室。賀頓明白老太太一定是對自己還不夠放心,想單獨再交代一下注意事項。這明擺著是對她能力的不信任,但賀頓能理解。 「您老還有什麼要囑咐的嗎?」賀頓對老太太說。 老太太說:「不是要開始了嗎?」 賀頓說:「對啊,馬上要開始了。」 老太太略微思忖,撲哧笑了,摘下了寬簷花帽,一個鋥亮的雪白頭皮,如同恐龍蛋殼,暴露在雪亮的燈光之下。 賀頓瞠目結舌。由於常常有癌症病人來訪,賀頓知道這種寸草不生的頭顱,是癌症化療後的特徵之一。 「姑娘,沒想到吧,是我要見心理醫生,是我被醫生宣佈不治,是我要死了。」老太太好像對賀頓的誤解覺得十分有趣,露出一口瓷白色的假牙,開心地笑著。 「可是,您不是說您老伴是癌症嗎?」賀頓無法掩飾愕然。 「對呀,我老伴是在三年前得了癌症,可這並不意味著我就不得癌症了。癌症也不是一家只有一個指標。這三年來,我千方百計地服侍他,他現在恢復得很好。可我在幾個月前也查出癌症,就沒有他那樣的好運氣了。現在,更準確地說也就是昨天,醫生正式向我攤牌了,說我的癌細胞分化非常快,分裂極為猖狂,所有的化療藥物都毫無效力,他們推斷我的生命只有一個月了。我就決定出院,坐今天晚上的火車回老家去,去看看我父母的墳地,把自己最後的事料理一下。他們問我還有什麼要求,那意思就相當於你想吃什麼就說話,有什麼未了的心願,就一定得到滿足。我說,我想見見心理醫生,我們就到這裡來了。您都下班了,又驚動了您,真是不好意思。不過,看在一個就要離世的老人的面子上,我想你一定是不會計較的。在這裡,我謝謝您了……」老太太說著,滑稽地敬了一個禮,瘦削的手掌在白白的頭皮前忽閃著,觸目驚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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