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女心理師 >  上一頁    下一頁
二三


  賀頓被逗笑了,但緊接著湧出了眼淚。她不知道該對這個老人說些什麼,這是一枚熟透了的果子,就要隨風墜落,帶有發酵之後的逼近死亡的醉人香氣,讓你有一種頭暈目眩的匍匐和敬畏。

  古語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說的就是這種情形吧?面對這種被死亡授予的風趣與豁達,你還能說什麼?你還敢說什麼?

  賀頓語塞,只顧得用手背去抹淚。老人家把桌子上的紙巾抽出一張,說:「擦擦臉。我還有事要問你呢。你這樣哭哭啼啼的,就沒法幫助我了。」

  一句話提醒了賀頓,是的,此刻,她是在工作中,她的職責需要她警醒和振作。她用紙巾把眼窩狠狠地揩了揩,說:「謝謝你對我的信任。現在,你需要我做什麼?」

  老太太壓低聲音說:「我需要你的幫助。」

  賀頓說:「我非常願意幫助你。只是不知道你具體需要什麼?」

  老太太說:「關於我的老伴兒,我知道他現在正在遭受極大的打擊。自打他病了以後,他就特別地依賴我,變得像個小孩。我成了他的精神支柱,成了他的主心骨和脊樑。他幾乎以為我是鋼鐵戰士,以為我無所不能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其實,我只是個小老太太,我以我所有的能量在支持他鼓勵他,幫他渡過了一道又一道的難關。現在,我不行了,支持不了了,我要先走一步了。我怕他接受不了,已經和他談過多次了,他現在基本上能接受這個事實了。我去了之後,他還會好好活著,和我的兒女們再相處一段,陪陪他們,不能讓孩子們剛剛沒了媽,馬上又沒了爹。我希望他能活得健康快樂,如果有可能,還可以找個老伴兒。不要以為這是對我的不忠,其實是我心中所想所盼。到了實在堅持不了的時候,也不必硬挺著,不行就安安然然地走吧。我在那邊等著他。這些道理,掰開了揉碎了講,老頭也能接受了。所以,他這一方面,我基本上沒什麼可掛念的了。」老太太目光炯炯地講著,賀頓除了俯首靜聽,找不到任何插言的餘地。

  「關於孩子們,我也都做了交代。我死了以後,他們一定會難過的。我們家的親情關係很重,大家彼此都很黏糊,這樣的氛圍,又好又不好。好的是溫暖,不好的是一旦有人離開,剩下的空隙太大,冷風嗖嗖,人會非常難過,厲害的還痛不欲生。但是,這不是我能幫助他們的範疇,只有靠他們自己的力量來扛了。我告訴他們,如果一個人實在扛不過去了,大家就聚在一起,痛哭一場,想想我的好處,說說自己的思念,然後就到飯館去吃飯。不要自己在家裡做著吃,那樣雖是親近,吃的也順口,但是做飯的那個人太辛苦了,他心中的難過也沒有法子發洩,到時候,大家都緩過勁來了,他一個人就更孤獨更淒慘了。所以,到飯館去,去吃好的,變著花樣吃,吃平常吃不到的東西。人的胃力量是很強大的,有的時候,能戰勝心。不要省錢,當然,他們都有錢,但這筆錢我已經預留出來了,到時候,就用我的這筆錢來結帳。生前,每次團圓都是我給孩子們張羅著吃的東西,今後我沒這個機會沒這個福氣了。但是,我留下這筆吃飯的基金,吃飯的時候,就好比是我也在場了。當然,光吃飯不能解決根本的問題,眼淚也不能解決根本的問題,那就還有一個好幫手,就是時間。時間會幫助我的孩子們走出哀傷……」

  賀頓聽得呆滯,這樣聰慧如鬼魅一般的老媼,還需要什麼心理醫生?!她幾乎可以給所有的人當心理醫生了。

  也許,她只是需要有一個家人以外的人來傾訴吧?很多人在最親近的人面前,反倒有很多保留,倒是面對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更容易把內心的秘密袒露。賀頓這樣想著,就說:「您說的這些都讓我很感動。不知您還要告訴我些什麼?」

  老人家明察秋毫地笑起來,說:「小姑娘,你一定以為我還有深層的秘密隱藏在心窩裡。在臨死之前,要找到一個人把沉重的包袱抖落開,比如我有一個初戀的情人或是心中暗戀已久的偶像,更聳人聽聞一點,我乾脆在哪裡有個私生子或是哪個孩子其實不是我老頭的,而是另外一個人的骨血。如果往更大的方面聯想,也許我當過叛徒漢奸什麼的,歷次運動都逃脫了,如今臨死之前良心發現,感覺自己對不起人民對不起黨,臨死前要懺悔……不,不,完全沒有這些。什麼都沒有,清清白白光明磊落。我對這個世界沒有那麼多留戀的東西,該我享有的,我都享有了,我已感恩不盡。現在該我放手了,我會遵守規矩,乖乖地放手。有關的事項我也都把意思和家人交代了,項鍊給女兒,戒指給兒媳,甚至連居民小組的那點活動經費,我也把賬都理清了,小蔥拌豆腐,清清爽爽。我沒有憾事,我無牽無掛,現在,是無事一身輕了……」

  此刻,賀頓被這個精靈一般的老太太徹底征服並搞糊塗了。她原諒了文果,別說是初出茅廬的文秘專業畢業生不是此人對手,就連她這個專業的心理醫生,也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精於世故寵辱不驚的案主。老人家始終掌握著談話的舵輪,她知道所有的一切,引導著潮流,讓聽眾入甕。

  賀頓只有以不變應萬變了。這個不變,就是繼續俯首帖耳聽下去。如果老人需要這樣一直講下去,一直講到死,她也會洗耳恭聽。有句古話叫「死者為大」,將要死的人也為大啊。

  終於,老太太運籌帷幄地講完了,告一段落。她眨眨有點酸的眼睛說:「你現在知道我要找你談什麼嗎?」

  賀頓老老實實地說:「不知道。」

  老太太說:「你馬上就要知道了。」

  賀頓說:「謝謝你的信任。」

  老太太糾正她道:「這不是信任,是我實在沒有法子了,死馬當活馬醫吧。我告訴你,我有一百零一個洋娃娃……」

  賀頓已經做好了聽到最駭人聽聞的話題的準備,但她沒想到是洋娃娃,臉上露出錯愕表情。老太太傷心地說:「你看,都說心理醫生閱人無數無所不能,其實也不過如此。洋娃娃把你嚇得臉都變色了。」

  賀頓說:「就是普通的洋娃娃嗎?」

  老太太乾脆地說:「對,就是普通的洋娃娃,有中國造的,有外國造的。有眼睛會動的,有眼睛不會動的。有會說話的,有不會說話的。有穿裙子的,有不穿裙子穿褲子的。有白皮膚的,有黑皮膚的,有黃皮膚的,有少數民族的,有戴帽子的,有不戴帽子戴頭巾的,有手裡拿著樂器或是武器的,有手裡什麼也沒有赤手空拳的……」

  這一番介紹,算是徹底把賀頓推入五里霧中。老太太眉飛色舞,蒼白的臉上出現了病態的酡紅色,賀頓忍耐了半天,還是壯著膽子行使了心理醫生的職責,打斷老太太的話頭:「我已知道您有很多各式各樣的洋娃娃,您的問題到底是什麼呢?」

  這句話總算把老太太從洋娃娃的包圍中拯救出來,偏著頭想了想,說:「我的問題其實很簡單,就是——我死了以後,這些洋娃娃到哪裡去?」

  原來是這樣!賀頓哭笑不得,一個如此睿智豁達洞若觀火的老人,在洋娃娃面前,竟然一籌莫展。

  賀頓從來沒有玩過洋娃娃,小時家裡很窮,到了有錢能買得起洋娃娃時,她早已過了擺弄這種玩偶的年紀。如今,生死攸關之際,有人為了洋娃娃來諮詢她,賀頓也陷入也一籌莫展的困境。

  如果依她的意見,很好處理。但是,她知道自己不能輕易發表意見,一切以當事人的感知為最重要的線索,所有先入為主都潛藏著極大的弊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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