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女心理師 >  上一頁    下一頁


  接下來的日子,賀頓進入了分裂過程。她既盼著老松來,又本能地逃避這個日子。老松很健談,智商超拔邏輯性很強,加之記憶力優等,細節的描述周到,讓你有親臨現場之感。他和大芳述說的是同一件事,但各自的描述卻有著有天壤之別。

  疑問如同暴雨之前的蛙鳴,鼓噪不已,此起彼伏。賀頓不能說,也不能問,她只有傾聽。長久地傾聽,讓她陷入了混亂和交叉。就像面對一個化為齏粉的器皿,有人信誓旦旦地告訴你它是黑的,馬上又有人斬釘截鐵地告知你它是白的。在黑與白的旋渦中搖擺,你要不頭暈眼花才見鬼!

  賀頓以前很少做記錄,她認為心理師的腦袋瓜應該是最好的錄音機。如果它重要,你一定會記住。如果它不重要,你自然會忘記。人腦是天然篩,多快好省美不勝收,任何人為的記錄都是床上架屋多此一舉。

  現在,她不得不懷疑自己的腦子被蟲嗑出了洞,四處漏風。回歸傳統:好記性不如爛筆頭。亦步亦趨地把老松的話記下來,和大芳的回憶相對照。

  敘述跨越時代,兒女情長瑣碎繁複。這些,賀頓倒還能容忍,誰讓她幹的就是這份活兒呢?打鐵的人就要有臂力,潛海揀珍珠的人就要能憋得住長氣。做心理師的人練就一門功夫——聽人說話。

  叫人困惑的是真相撲朔迷離,比真正的兇殺案還讓人如墜霧中。案子是有現場的,有血跡或是兇器。總會留下蛛絲馬跡和人證物證,你可以展開大規模的調查和懸賞,可以利用一切高科技的偵查和破譯技術。對於心理醫生來說,所有的設備就是一對耳朵兩隻眼睛,當然,還有一顆心。你聽到的描述,時間是一樣的,人物是一樣的,但動機不同,細節不同,結論不同……

  在所有的敘述中,老松都把自己描述成一個顧家的男子。政績上努力清白,生活中對妻子無微不至,如果有什麼照料不到的地方,那是他工作太忙,而絕非心有旁騖。對於妻子一次又一次的生病手術,老松解釋為她身體素質嬌弱,常年在家中調養,接觸人和事物的面都比較狹窄,因此敏感,很容易想入非非。

  賀頓老禪入定般看著這個男人。一身質量上乘剪裁合體的純毛薄花呢西服,是被稱為高級灰的那種非常純正的灰色,沒有閃光和暗格,代表著簡明高貴的修養和風範。他說到關鍵處,會輕捷但是有力地打出幅度不大的手勢,這使得他的雙手經常在賀頓面前揮動,賀頓注意到老松的指甲修剪得非常圓潤,縫隙裡沒有一絲污垢。只有營養極為均衡,並且基本上是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中年男子,才有這種閃著嬰兒般粉紅色光澤的指甲。那些手勢像強有力的注腳,鑲嵌在老松的述說中,讓人對它們的準確性不敢質疑。老松的目光坦誠地注視著賀頓,與賀頓的目光相撞時並不回避,只是有禮貌地上揚一下,掠過賀頓的發梢再降落下來,得體而有分寸。所有的這一切,都在昭示著這是一個儀錶堂堂八面來風的正面人物。

  如果是一般人,一定會被老松騙過。但是,賀頓不是一般人。或者更準確地說,賀頓原本是個一般人,但是心理學這門科學武裝了她,再加上不懈的工作和努力,已經讓她具備了某種程度的火眼金睛。她看出了老松的色厲內荏。比如那些手勢。當克林頓總統面對大法官的質詢,也曾有力地打出過類似的手勢。他曾一字一頓地對美國公眾說:「我沒有和萊溫斯基小姐發生過性關係……」在這些話語之間,克林頓都打出了刀剁斧劈一樣堅定的手勢,但事實怎樣呢?克林頓撒了謊。遺憾的是,賀頓的功夫還遠未臻至爐火純青,她的思維時而清晰時而混亂,更多的時候變成了大芳和老松的公共垃圾桶,紛雜而不潔。

  如果是審訊,可以把幾個人的口供串在一起分析,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可以詐可以唬,可以虛張聲勢盤根問底。作為一個心理師,這些都是不允許的。

  賀頓被真相的奧秘逼得快瘋了。她決定拋出一些材料,看看老松的反應。

  「茶小姐,你認識嗎?」

  「哪位茶小姐?」老松作出思索回憶的樣子。他的眸子向左上方瞟去,這說明他真的進入了尋索的過程,而不僅僅是敷衍。

  「我不記得了。」老松回答。

  「你不是和她有過肌膚之親嗎?」一不做二不休,賀頓索性揭開蓋子。

  「和一個賣茶的小姑娘?這是絕對沒有的事情!」老松矢口否認。

  「那麼,阿楓你總是認識的啦?」賀頓決定在不出賣大芳的前提下,把事實有限度地核對一下。這肯定不是最好的方法,但起碼是她目前能想出的唯一方法。

  「你是說很久以前我曾經用過的一個辦公室主任嗎?我當然是認識的了,一個官員不可能不認識他的辦公室主任。不但我認識她,全機關所有的人都認識她。因為辦公室的工作就是面向所有職能部門的。這有什麼奇怪的嗎?」老松睜大無辜的眼睛。

  「你和阿楓有過超出一般上下級關係的關係嗎?」賀頓這樣問的時候,覺得自己像一個紀律檢查部門的幹部。

  「沒有。」老松矢口否認。

  賀頓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如果是偵察刑訊,可以舉重若輕地說,「需不需要我提醒你一下啊,就在你們家的客房中,時間是……」

  她沒有資格這樣說,但也不會輕言撤離。賀頓按照自己的方針繼續下去。

  「那麼,你認識易灣吧?」

  「我不認識。」這一次,老松的眼眸沒有向任何方向旋轉,乾脆否認。

  「易灣是一個女博士。」賀頓啟發誘導,特別強調了「博士」二字。

  「由於工作的關係,我認識很多個女博士。以前女博士比較稀罕,如今也像黃瓜西紅柿一樣,論堆兒撮了。」老松也針鋒相對地加重了「博士」二字。

  賀頓傻眼了。

  如果說茶小姐和阿楓的故事,可能因為年代久遠,老松有所遺忘的話,這易灣博士的故事近在咫尺恍若隔日啊,如何就能矢口否認?

  柏萬福對老松也很感興趣,問了幾次進展如何,賀頓都說:「保密。」

  為什麼要保密呢?因為完全理不出頭緒。對同樣的一件事情,你聽到不同的描述,南轅北轍。那麼,誰有可能是真的呢?對別的來訪者,賀頓在合上卷宗的時候,把煩惱和憂愁也隔絕在密閉的塑料袋中。下次來訪之前,再拿出來溫習一下,便進入情況攻防自如了。賀頓在這些人的命運和自己的生活之間,挖出一條防火帶。那裡是不毛之地,不生長同情也不生長思考,藉以保持自己的道德中立和精神安寧。這一次,火焰燒過了隔離牆,濃煙滾進了賀頓的生活。

  誰是真的?誰是假的?對大芳的引導是否正確?同儕督導的結果是正還是負?這對夫妻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他們應該離婚嗎?大芳是不是一個精神分裂的受虐狂呢?問號折磨著賀頓,走投無路當中,她孤注一擲地問過老松:「你真的沒有和其他的女子發生過性關係嗎?」

  老松憤然道:「沒有!你這個念頭如果來自我妻子那裡,我可以非常負責地告訴你,這是她無中生有!她在你這裡放了毒,我就要來消毒!」

  老松、大芳,還有一個就是賀頓本人,三人當中,必有一個,撒了謊!也許是兩個!最可怕的,可能是三個!賀頓開始對自己的記憶產生懷疑。

  賀頓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碩大的細菌培養皿,充滿了毒素。她開始失眠,不停地轉動著「真的?假的?誰是真的?誰是假的?」的渦輪,直到百骸劇痛。早上起來,她神情恍惚,無法按部就班地看書和學習。甚至在書寫其他病人的記錄的時候,也會不由自主地把老松和大芳的故事寫進去。最要命的是,她在為別的來訪者諮詢的時候,恍恍惚惚地開小差,心想大芳的病情怎樣了?她還會再一次自殺嗎?自己的心理援助到底是幫了他們還是毀了他們?

  如果說大芳所言都是假的,她就可能是自莎士比亞和曹雪芹之後最可嘆服的平民作家了。她能把一件子虛烏有的事情勾勒得金戈鐵馬滴水不漏,她能創造出諸多可以亂真的情節和細節,她能把事情的起承轉合結構得水到渠成,令人歎為觀止。這可能嗎?這不可能!如果真是這樣,賀頓就是天下最傻的心理師,或者說,賀頓根本就不能算是一個合格的心理師。她徹頭徹尾地被騙了還懵懂不知。賀頓啊賀頓,你還打算拯救別人呢,先來拯救你泥沙俱下狼藉一片的大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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