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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肖玉蓮甚至不知道遞過來的是什麼東西,就拉住了它。馬的力量使她向前。節省下來的體力使她的神智剛剛略為清明了一點兒,她立刻象握著蛇一樣,把馬尾巴鬆開了。

  「咋?怕踢?這會兒它連自個兒的命都顧不上,哪有力氣尬蹶子。」。

  「不……我能……走。」

  警衛員又牽著馬立在路邊。他一次次向人們走去,一次次退回原地。路過的人連看都不看他一眼,仿佛他是個不祥之物。

  冰磚潮潤了。時值正午,傳令做飯。不過,需統一檢查合格後才許下肚。

  甘蜜蜜先在地上扒了個淺槽,安頓肖玉蓮半臥著休息,然後開始做兩個人的飯。

  先得支灶。甘蜜蜜好不容易搗出兩個淺坑,四周墊一圈粗砂,灶坑勉強塞得進一片幹牛糞。

  該破冰了。要恰到好處地鑿下一塊也不容易。甘蜜蜜索性將兩塊冰磚對砸。乒乓一陣後,冰裂成數塊,填滿兩罐頭盒後,開始點火。

  犛牛糞燃起雪白筆直的煙縷,古烽火臺上報警的狼煙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其它的人,就沒有這樣的好運了。粗大的防風火柴扔了滿地,陰沉的偽毛刺,滾著濃黑辛辣的煙,就是不肯燎起火苗把自己含辛茹苦積聚的熱量奉獻出來。

  亙古荒原上第一次升起了炊煙。無數道煙塵,使人想起鑽木取火或減灶增兵之類的故事。

  歇了一會兒,肖玉蓮有了點力氣,她要爬起來幫忙,被甘蜜蜜死死按住。她焦渴異常,真想把罐裡剛開始融化的冰水一口氣喝光。想起不經檢查不能吃飯的禁令,她只好舔舔手指,把散在沙地上的冰晶蘸撿起來吃。裹在沙粒裡的小冰塊噙在嘴裡,象冰糖一樣。

  水,發出極輕微的嘶嘶聲。甘蜜蜜把乾糧袋裡的米倒進去,頓時沒了聲響。她只好躍在地上吹起火來。

  旁邊有位醫生,正端著盒子往肚裡吸溜麵糊糊,見狀走過來,幫著吹火。「下麵糊糊要快得多。」他說。

  甘蜜蜜沒答話,盛面的乾糧袋已隨金喜蹦墜下了山崖。

  「你不等著檢查了。」她問那個醫生。

  「若等檢查的來,我的漿糊早凍成冰塊倒不出來了。誰要願意查,」他指了指胃的部位,「到這兒來查吧。」

  人們都半生不熟地吃上了。甘蜜蜜一人顧兩攤,哪攤也沒熟,她一急,抓起一大塊幹糞就往灶坑裡塞,小小的灶坑先是落沙,緊跟著四周一松,哐啷一聲,一盒稀飯倒扣過來,白生生的大米粒正好捂在糞火上,火,熄滅了。

  甘蜜蜜一屁股坐在地上,捂著嘴巴肆無忌憚地哭起米。哭聲驚動了四周的人們。部隊快要出發了,補做肯定來不及,一個又一個罐頭盒湊過來,裡面盛著或多或少的麵糊和米湯。

  「別哭別哭,你要是早點兒扣就好了,大家剩得還多些……」醫生開著玩笑。

  甘蜜蜜不理會,眼淚順頰湧流。

  「蜜蜜,眼淚也是水啊,」肖玉蓮說,「我不吃了。你快把那盒喝了吧!」

  甘蜜蜜不聽她的,將另一盤夾生的稀飯分作兩份,把多一點兒的捧給肖玉蓮。

  肖玉蓮不再推辭,一口氣將上面的稀湯喝完,把盒放在沙地上,淡淡地說道:「我實在是吃不了。你倒了算了。」然後,合攏了眼皮睡覺,任憑甘蜜蜜說什麼,她都再不開腔。直到集合號響,甘蜜蜜才將剩餘部分喝了。

  無人區在短暫的驚愕之後,開始了瘋狂的報復。颶風挾著漫天黃沙滾滾而來。砂石填平了人的耳輪、眼窩、頭髮的每一根縫隙、皮膚上的每一條紋路。肺腑裡都塞滿了沙塵。行進中的軍人,象一排排沙柱。倒下的人象一座座沙丘。風沙極大地遲滯了部隊的速度,原定兩天走出無人區的計劃徹底破滅。

  已經是第四天了,最快也得到傍晚才能走出這片死亡地帶。

  這是一支逐漸乾枯的隊伍。全軍涓滴皆無。帶冰時雖已留足餘地,但冰磚分割時多有遺失。狂風又加速了水分的蒸發,一部分冰直接由固態氣化了。當然最主要的,是行軍時間拖延了一倍。

  已經遠遠地望得見雪山了。銀白色的冰雪,閃爍著誘人的光彩,非但不能解渴,反倒更使人感到難以忍耐。曾經誕生了無數條江河的昆侖山,此刻冷酷地看著這支部隊走向死亡。

  「殺馬。」一號向他的白牡馬走去。

  白馬馱著幾個背包,它那曾筆直而富於彈性的四蹄,如今無力地屈曲著,曾象白緞子一樣閃亮的皮毛被幹結的汗水和泥汙粘結成縷,肮髒地垂在那裡。它充滿信任地盯著一號,相信主人總有一天會把它領到一片豐美的草原上,恢復它往日的神威。

  一號取下它的負載,伏在它的耳邊說了句什麼,白馬順從地臥下了。冰涼的沙地使它打了一個寒顫。

  一號拿過一條背包帶,將它的後腿綁在一起,又用一條背包帶,將它的前腿綁在一起。白馬似乎意識到了某種危險,驚恐地看著一號,但它仍一動未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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