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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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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微小的變化,被鄭偉良捕捉到了。他增強了信心,侃侃而談道:「這次拉練的模式,是我軍自創建以來所有最嚴酷訓練的總和。不錯,我們曾憑藉這些戰鬥,打敗過兇惡的敵人。它們在戰史上大放光輝。但是,它們是否在今天還值得我們連一個細節都不更改地去重複它?作為一種精神它們不會過時,但具體實施卻必須隨著時間、地點、條件而變化。世界上沒有僵死不變的事物,戰爭更是錯綜複雜瞬息萬變的組合。硬要將戰爭納入一種早已過時的模式中去,這本身就違背了戰爭的規律……」 開口閉口「戰爭」,你到底打過幾仗?一號忍不住打斷鄭偉良的話:「解放那年,你幾歲?」 鄭偉良語塞了。但他並不示弱,迅速調整了自己思辯的鋒芒,他要用鐵的事實,論證自己的觀點:「紅軍爬雪山的時候,光著腳穿草鞋;朝鮮戰場,志願軍穿著單鞋追擊敵人;六二年自衛反擊戰,衝鋒時也的確穿的是解放鞋,但是否就應從中得出結論:打仗時鞋穿得越少越好,穿毛皮鞋,就得打敗仗?!為了追求形似過去,在拉練中,有的戰士犧牲了,有的戰士殘廢了。拼命驅趕戰士們投入人為的苦難之中,絕非治軍的上策。軍人不懼怕犧牲,但不能據此漠視軍人的生命!一號,部隊裡傷員眾多,疲憊不堪,在強大的政治鼓動之下,沒有一個人願意加入老弱病殘的行列。潛伏巨大危機的部隊一旦進入無人區,勢必出現更為危難的局面。一號,我請求你收回成命!」鄭偉良悲憤異常。他很想把意思表達得委婉一些,但犧牲者的影子在眼前晃動,他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平心靜氣地說,這個參謀的講法不無可取之處,但作為拉練部隊最高指揮員,絕不能容忍這種蠱惑人心的語言。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拉練必須按計劃幹到底。不要去思索為什麼這樣做,只要去考慮怎樣做得更好。 一號思索著。新輸進去的藥物,發揮作用了,他覺得頭腦清醒而靈活:「穿越無人區,難道也是模式嗎?如果是,還叫什麼無人區,人來人往,叫大馬路好了!」他為自己的幽默感到得意,「正因為駕馭戰爭,沒有規律可循,我們才需要練兵啊。在各種情況、各種地形練兵。你怎麼知道,將來戰爭不會在無人區裡爆發?記住!我們不是敵人的參謀長!」 鄭偉良冷笑了一聲。這也許很不該,但他忍不住。「不是敵人的參謀長!」多時髦的一句活:為什麼要當敵人的參謀長?同樣,敵人也不是我們的參謀長!總有一天,我會成為一個參謀長,用自己的智慧與膽略擊敗敵人……鄭偉良的思緒在一時間滑得很遠,他趕緊收束住,儘量平和地說:「未來的戰爭可能在地球上的任何角落爆發,我們沒有必要、同時也不可能在所有的地方進行事先演練。」 一號的臉色陰沉起來。穿越無人區,是他的創舉。鄭偉良竟將矛頭直指這裡。如果說部隊有傷亡,還可以引起他的躊躇;指責他決策上的失誤,則是不能容忍的。 鄭偉良已經閘不住了,思路如江河直下:「況且,象這種肩冰銜草式的原始行軍方式,自身的供給尚無法保障,又能有多少戰鬥力呢?它只能模糊人們對現代化戰爭的認識,以為有了精神就能打勝仗。其實,戰爭的物質性是異常直接的。吃苦不是目的,只是一種達到勝利的手段。我敢說,如果紅軍有毛皮鞋,他們絕不會穿草鞋去翻越夾金山。拋卻了這個實質,反而津津樂道於複製苦難本身,不正違背了先輩們的意願嗎?紅軍正是為了讓子孫後代不再受苦,自身才去忍受非人的磨而的。從這個意義上講,單純追求苦難而忽略軍人生命的價值,正是對傳統的背叛。」 「你住嘴!」一號終於怒喝出聲了,「照你這麼說,一將功成萬骨枯,我是用戰士的血,在染自己的紅頂子了?鄭偉良同志,我可以告訴你,別看我是一號,需要的時候,我照樣脫下毛皮鞋,換上解放鞋,解放鞋總要比毛皮鞋輕快,戰場上時間就是勝利!我們的戰士,正是這樣想這樣做的,你說的,只是你個人的心理失態。整個部隊,到處在嗷嗷叫!」 鄭偉良曾想到一號可能命令他退出帳篷,卻沒有想到一號會這樣據實駁斥他。他一時有些無言以對。部隊確實被一種近似狂熱的獻身感籠罩著。但正因如此,事情才愈加可悲。鄭偉良的目光重新閃出勃勃英氣:「您說得很對,一號。我們的戰士太可愛了。他們忠誠地去執行每一道命令,從未懷疑過命令本身。軍人的忠誠無可指責,作為有權發佈命令的指揮員,面對這種無與倫比的信任,難道不該三恩而後行嗎?至於您個人的品質,那是另外一個問題,我相信,並已經看到您完全能夠身先上卒,可我還是懇求您,一個士兵手裡只有他一條生命,而您手裡卻執掌著千百條生命,為了已經犧牲和將要犧牲的戰士們,再考慮一下吧!」 一號並不為之所動,語調中飽含著壓抑不住的惱怒:「決定不是我個人做出的,集體討論,上級批准,任何人不得更改!不錯,你知道得不少,會誇誇其談,引經據典,一套又一套的。你以為你是個合格的軍人了,告訴你,我早看透了,你骨子裡怕苦!怕死!說這麼一大篇冠冕堂皇的話,無非是叫我撤兵,好掩飾你心裡的恐懼。其實,想逃避這些容易得很,你不必當共產黨的兵、盡可以去喝外國人的洋奶!」 火山終於爆發了。一號到底不適應一個共產黨員和一個共產黨員說話的方式。司令就是司令,參謀就是參謀。他痛快淋漓地吼叫,不惜使用些惡毒的言詞。 一九六二年邊境自衛反擊戰,在繳獲的軍需物品中,有一種罐頭,包裝相當考究,戰士們一看,「呸呸」吐著口水,整箱整箱罐頭拋入了界河。罐頭上印有一個濃妝豔抹的女人,裸著乳房正在飛吻。這便是極富刺激性的犒軍物品——人奶罐頭。多少年過去了,沉入界河的罐頭早已被沖刷得不知去向,昆侖山上卻留下了一句最惡毒的咒駡。 鄭偉良不記得自己是如何遲出一號的帳篷的。大滴大滴男子漢的淚水,濺落在石頭上。 昆侖山默默地承受著。 傳說每個人在天上都有一顆星。在高原上每個人也一定都有自己的一座峰。偉大的人高聳入雲,平庸的人低矮匍匐。哪一座山屬父親?鄭偉良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隆起的大地上。這也許就是父親的化身,平坦到幾乎沒有起伏,但就在它的上面,承擔著昆侖主峰的一部分。哪一座山屬他自己?也許在雪山深處,有一座小小的火山。它噴發了,冒出滾燙的熔岩,可頃刻之間就被冰雪封死了。為了這次噴發,又積蓄了多少力量和時間!現在,這一切都過去了。群山靜籟,它們甚至不知道曾有過這樣一次猛烈的噴發。 不,一切並沒有過去。鄭偉良快步走回自己的帳篷,擰亮袖珍手電,呵呵手,寫下一行行字跡。 十四 進入無人區了。一眼看去,它並不象想像中那樣恐怖,只是極為荒涼。什麼都沒有,連高原上無處不在的石頭都沒有。也許幾億年前曾經有過,風用巨掌揉碎了它們。無人區簡直就是由土黃色沙礫組成的一片死海。 甩掉老弱病殘的隊伍,還是極快地衰竭下去。馬匹抽去運送傷員,所剩無幾,剩下的因為過度負載,比人還疲乏。只有一號的馬,還算強健。一號蹣跚著,喝令警衛員離開自己,去救護更困難的人。 白牡馬垂頭站在路邊,如果把人的腳印稱作路的話。 「拉住。」警衛員把馬尾巴遞給肖玉蓮。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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