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昆侖殤 >  上一頁    下一頁


  「不說這個了。參加首批拉練,你有什麼好辦法嗎?」

  「我還用想辦法?」甘蜜蜜故意誇張地揚起淡得看不見的眉毛,「告訴你吧,沒誰也不能沒我!」

  「那為什麼呀?」

  「這還用問?因為我有一個好爸爸呀!諸位領導把我看成眼中釘,成天嫌我懶呀饞呀,這樣是優越感啦,那樣是特殊化啦,現在有這樣一個整治我的上好機會,還能饒過我?」甘蜜蜜說著說著,自己把自己給感動了,索性象個男孩子似的,雙手抱拳,南不南北不北地沖著一處,那兒大概是她父親所統轄的軍區所在,拜了幾拜說道,「老爹呀老爹!想當年,您老人家在家,何不規規矩矩地給地主扛長工,偏要去當什麼紅軍。當就當唄,當個馬夫火頭軍的什麼不行,偏又要去作什麼官。作就作了吧。當到團長也就足矣,偏還要沒完沒了地『進步』,這倒好,您那裡步步高升,我這裡不停倒黴。張口一個『幹部子女』,閉口一個『鍛煉改造』,快跟地富子女差不多的待遇了。我早就把履歷表出身一欄裡的『革命軍人』改成『雇農』了,可領導還對我另眼看待…」甘蜜蜜越說越傷心,眼裡也難得地泛起了水花。

  肖玉蓮一見,忙說:「蜜蜜,別難過。要真的有你沒我,那咱倆換換好嗎?」

  「這叫什麼話!」甘蜜蜜臉色陡地一變,退後幾步,好象怕肖玉蓮上來搶似的,冷冷說道:「你也這麼小看人!告訴你,我也是將門之女,真要打起仗來,絕不會落在任何人後頭。這小小的拉練算什麼!」說著,雙手叉腰,英姿勃勃地挺著胸,象一顆飽滿的豆子。

  莊戶人家的獨養女瞅著大軍區副司令員家的貴千金,說不出是什麼滋味的淚水噗噗地滾落下來。

  「別哭,別哭,不就是想去拉練嗎?聽我的,保險你能去。」甘蜜蜜轉眼間拿來刀剪、紗布,叮噹扔在桌上。

  「你敢不敢?」

  「幹什麼?」

  「寫血書呀!我爸爸說過,打仗那會兒,誰都想立功,炸碉堡時讓誰上不讓誰上啊?誰先寫了血書,誰就准能有份。靈極了。只是他們那會是用上下牙把手指頭尖咬開的。」甘蜜蜜說著,不由得甩了甩手,好象手指頭尖已經疼起來。

  肖玉蓮沒答話,拿起了手術刀。刀柄沉甸甸的,清冷的刀鋒映出她秀麗的面龐。她象捏繡花針似地輕輕一挑,左手中指纖長的指尖立即豁開一道深溝。

  雪白的肌膚向兩邊綻著,殷紅的血珠愣了一下,才大滴大滴地湧出。

  「你……還沒消毒呢!」甘蜜蜜先是吸了一口涼氣,接著又忙不迭地朝傷口上吹,手忙腳亂地用紗布去堵。

  「蜜蜜,別幫倒忙啊,血止住了,你叫我用什麼來寫血書呀?」

  四

  乾涸的血字,使紙皺得厲害。面對轉交「拉指」的一摞血書,鄭偉良寫完了拉練方案的最後一個字,他丟下沉重的筆。

  四周無人。他抽出肖玉蓮的血書,把它貼在臉上。每個字都象火似地燒著他。

  起風了。等待中的機會來了。他用電話通知各單位司號員前來集合。

  還有短暫的餘暇。他看看表,打開半導體調出中央人民廣播電臺。聽到一句「朔風吹」,他就擰了過去。然後戴上耳機,調到另一個波段。

  「取金羊毛的英雄們,為了抵禦西連島上怪鳥們極富誘惑力的歌聲,彈起了自己的基法拉琴。他們歌唱不畏風浪的航海家們,歌唱正在等待他們勝利返航的家鄉。『阿爾戈號』終於駛過了危險的西連島……」

  希臘神話連播,鄭偉良正在收聽怪鳥們的歌唱——外台的對華廣播。

  在看完了昆侖山上能找得到的書籍之後,他開始從太空中捕捉知識。這是一件十分危險的事情,一旦被人發現,後果不堪設想。他做得很周密,收聽時有人進來,他會以極快的速度將旋鈕調到中央台,並且能立刻講出正在播放的內容。例如現在,大概到了楊子榮的「穿林海,跨雪原」了。

  儘管沒出過一次紕漏,他心裡還是很痛苦。中國軍人為什麼要從外國人那裡學習知識?

  時間差不多了。他走出門外,大風立時把他推了個趔趄。好,越大越好。他這樣想著,來到列隊的號兵面前。

  這些平日裡稀拉慣了的連隊「八大員」之一們,今天倒是少見的規矩。每人都是斜背著號袋,站得筆直,透出老兵才有的那種機警幹練的神采,要知道,能夠入選「拉指」,成為眾號之長,是件很榮耀的事情,鄭偉良一言不發,繞著隊列轉了一圈,對末尾的一名說:「你可以回去了。」

  那個兵個子很矮,軍裝邋遢,尤其是兩頁領章,早已失了鮮紅,成為一種汙紫色,靠近脖子的地方幾乎是黑的。

  「報告,我能問一下為什麼嗎?這樣連裡領導問起來,也好有個交待。」那兵乜斜著眼睛說。

  鄭偉良感到了在不卑不亢後面的敵意。對方是一個很老的兵了。年輕的軍官們最怕碰上和自己軍齡一般長短的老兵,他們既沒有新兵的謙恭,也沒有更老的軍人的平和,對比自己多兩個兜的同齡人,他們有一種天生的敵意。

  鄭偉良受命於一號,挑選號長,他的話就是命令。對於命令,是不能問為什麼的。但鄭偉良感覺到了自己的武斷,他回答道:「你的號袋太髒了。」

  老兵從黑皮子似的布袋裡掏出了軍號。雖說前來應選的號兵們都精心擦拭過自己的軍號,還是為這把號讚歎不已。它金光燦爛,仿佛是純金打制的。這絕非一般擦拭可就。

  「牙膏擦的。」他漫不經心地說,眼睛始終盯著鄭偉良。

  鄭偉良不由得看了一眼他的牙。焦黃污垢,卻極齊整。號兵是必須有一口好牙的,於是,他當著眾人修改了自己的命令。

  「你叫什麼名字?」

  「李鐵。」

  「你帶隊,爬那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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