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昆侖殤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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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兵並不受寵若驚,待大家都動身了,才慢吞吞地往山腳走去。然而第一個到達山頂的卻是他。 山頂上風很大。一股股迅猛的山風,象輪番進攻的拳擊手,又准又狠地朝人的口鼻砸來。 「開始拔音。」不待號兵們喘過氣來,鄭偉良下達了第二道命令。 號兵們手握軍號,迎風站成一排,各自深吸了一口氣,從最低的「1」開始拔起,渾厚凝重的號音,與灌進號碗的冷風較量著,終於迸出略帶沉鬱的聲響。 「1」完了是「3」,「3」完了是「5」。號兵們用號,與大風展開了頑強地搏鬥,在音高的階梯上艱難地跋涉著。每一音階上最先停止的號兵,被淘汰下去。最後,剩下了包括李鐵在內的幾個人。 「現在,你們每人吹三遍『E團參謀長跑步前來』的號令。」鄭偉良又命令道。 號音依次響了。連著三遍如此長程的號令,都咬亮高亢,難分伯仲。號兵們頭上騰起了水氣。 輪到李鐵了。他突然拔腿就跑,數分鐘後,號音自幾百米外傳來,清亮從容,沒有一絲氣喘的斷續,顯然,他是技高一籌。 「你為什麼要跑出去那麼遠?」技藝出眾固然不錯,嘩眾取寵卻並不可取。有了上次的教訓,鄭偉良謹慎地問道。 「還記得你口述的命令嗎?」語調雖不恭敬,李鐵的神色還是認真的。 「當然。」鄭偉良點點頭。 「那就對了。既然是號傳團參謀長,這裡就必定設有一個團以上的指揮機構。如果我就地吹號,豈不暴露了目標?」 鄭偉良當即宣佈:李鐵為「拉指」號長。 五 參謀幹事們為拉練忙得暈頭轉向,一號倒清閒地披著軍大衣,四處閑轉。 一個指揮員,應該抓兩頭。最大的和最小的。大到決策,小到細節。決策是在軍區會議上做出的,從那時到現在不過幾天,他卻仿佛走過了漫長的道路。 他永遠不會向部屬們透露,昆侖防區的冬季長途野營拉練任務,是他在三秒鐘的懷疑之後主動向軍區請求來的。高寒缺氧,使得軍區領導在部署拉練任務時,將昆侖防區擱置在一旁。這種擱置,應該說是意味深長的,可以理解為照顧,也可以理解為遺忘。在歷次會議上都頗受重視的一號,感到一種被忽略的苦澀。 世上單知道文人相輕,可知道還有更厲害的武人相輕嗎?!會師、擁抱、歡呼,把戰友舉起拋到天上去……這都是真的,曾一百次,一千次地發生過。可是別忘了,那是在戰爭中!長期的和平環境,模糊了假想中敵人的影子,日常工作中諸多競爭的對手,就是身邊的戰友!如果說這種微妙心理,在普通士兵身上會演變成口角,那麼在相當一級的指揮員身上,則要深沉得多。 在選擇試點部隊時,一號眼睜睜地看著軍區領導的目光,滑過自己的頭頂,緩緩地落在身旁另外一人的呢軍帽上,心底感到一種敗將之辱。 呢軍帽是軍區一支野戰部隊的司令員。一號總感到呢軍帽身上有一股毫不掩飾的驕矜之氣。神氣什麼?倘我在昆侖山上進行一次艱苦卓絕的拉練,其壯舉可以震懾十個呢軍帽。就是軍區領導也將為他們今日對昆侖防區的漠視而羞愧。 正是想到這裡,一號緩緩地從他的位置上站了起來。他感到頭醺醺地有點兒暈,好象喝醉了酒。氧中毒,久居高原的人,會被平原過多的氧氣灌醉的。這種特殊感受反倒使一號更增強了信心:他屬高原,屬昆侖山。他一生的業績起步于那裡,輝煌於那裡,最後的巔峰也必定在那裡! 呢軍帽被壓制下去了,一號重新成為會議的熱點,軍區領導被昆侖防區司令員決絕而新奇的建議所吸引:在海拔五千公尺以上的高原永凍地帶,進行冬季長途野營拉練,一切從難從嚴,比照最高統帥批示的經驗,決不偏差毫釐! 一號在防區內走動著。「我是被自己逼上了梁山。」他反反復複地這樣想著。 一號抽出一支煙。過濾嘴中華。煙盒上,淡黃色的華表在暗紅的底色中顯得十分威武。真正的華表遠比這高大。一號去北京等候毛澤東主席接見時仔細觀察過。他覺得自己有點象沒見過世面的老農,在華表前走了一圓又一圈,直到他確信不遠處穿黑皮鞋的衛兵——他當兵時那衛兵肯定還沒出世呢,已經在佯作不動聲色地注視他了。他記得自己忽然氣餒起來,覺得自己在昆侖山上至高無上的威嚴一下子喪失了。他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只有當他站在昆侖山上的時候,他才是高大的。軍人有兩種,做京官和戍邊的。他和他的戰士們,自然是屬後一種。熏黑的膚色,粗糙的面皮,翻翹的指甲,使得他們在衣冠楚楚的城裡兵面前,狼狽不堪。而實際上,正是他們用自己的胸膛,抵禦了邊境的風沙。想到城鎮駐軍拉練時的窘態,一號竟感到了一種惡意的快樂。這次,看我們的吧。 他啪地一下按動了打火機。銀白色的機身上有七顆閃閃的金星,這是當年邊境自衛反擊戰時繳獲的戰利品,國際上有名的「七星打火機」。 打火機竟毫無反應。他按了一下,又按了一下……二十下,三十下過去,氣候太寒冷了,向來不懼缺氧的名牌打火機,此刻也不靈了。 近旁的警衛員把手窩成弧形,劃燃了粗大的防風火柴,日光下看不清光焰,只聞到刺鼻的硫磺味。 一號毫不理會,依舊很有耐心地扳動著機頭,一下比一下頑強。終於,隨著第五十下清脆的聲響,一股幽藍色的火苗噗地飛騰起來。一號靜靜地看著火焰。然後先將煙扔在地上,隨即把還在燃燒的打火機也丟棄在地上。他不能容忍這種不趁手的工具存在。 一號緊了緊大衣,加快了腳步。嚴寒透過抗美援朝部隊回國後移交給高原部隊的皮大衣,使他不由得有些顫抖。他更感到了拉練的嚴峻性。趁此刻尚未出征,他要以一個昆侖老兵的身份,將戰士們可能遇到的危險和困難,縮減到最低程度。 一道又一道縝密的命令,隨著他的腳步發出:自炊時用以代鍋煮飯的罐頭盒,開蓋時必須用挫刀將焊錫磨開,以保證做飯時密閉嚴緊;每個單兵都要預備好馬尾或耗牛尾,用開水消毒,以備腳掌打泡時穿刺引流;支帳篷的雨布鈕扣必須用雙線重新加固縫牢,以防夜半風大把鈕扣扯脫……用心之周到,使鄭偉良等參謀自愧弗如。 還有什麼要交待的?似乎沒有了。他信步走到馬廄。 一匹白色牡馬噅噅叫起來。這是他的坐騎。馬的外觀並不非常出眾,只是四蹄格外矯健頎長。這是一匹混血馬。真正的軍馬——伊吾馬、蒙古馬,是無法在高原上生活的,它們象人一樣會得上各種各樣的高山病,又沒有人那樣的堅忍和意志,於是多半在憂鬱中死去。防區不可能沒馬,便一批批運上來,一批批死亡。這其中偶爾有強壯的騾馬在野外遛馬時,與野馬相配,就產下一種異常驍勇慓悍的馬駒。這種兒馬是不可馴化的,它們象父輩一樣善攀越。幾乎能爬陡直的峭壁,卻絕不肯負載一了點兒重量,天性無羈無絆,以這種馬再和運送上來的軍馬相配,幾代之後,才會誕生出一種秉承了最優秀軍馬的素質,又保有高原野馬的長處的混血馬。一號的馬正是這樣一匹昆侖的驕子。 一號拍拍白馬的額頭,詭譎地朝它眨眨眼睛,白馬乖乖地從槽上抬起了頭。 一號瞧瞧四周無人,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一個紅皮雞蛋,輕輕在槽沿上磕升,把蛋黃和蛋清窩在手心裡,送到白馬唇邊。 白馬沒見過這東西。昆侖山上的雞蛋要從數千里地以外運來,一號平日從不捨得吃,都讓小灶轉給傷病員了。今天破例拿來一個。 白馬信任地看著一號,用絲絨一般的嘴唇在一號手心蹭了蹭,一下將雞蛋吸了進去。 一號心滿意足地看著白馬用舌頭舔嘴唇,對它說:「老夥計,好好幹,拉練回來,我一次給你吃十個!」 六 出征了。 號稱萬山之父的昆侖山,默默地俯視著這支龐大而渺小的隊伍,悲哀地閉上了眼睛。公平地說,在其後的一些日子裡,它的氣候如常。 天氣晴朗,能見度很好。一號走在隊伍的最前列。當然,在更遠的地方,有執行搜索偵察任務的尖兵。不過人們看不見他們,看到的是一號邁著剛健的步伐,親自引尋部隊勻速前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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