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昆侖殤 >  上一頁    下一頁


  一號輕「唔」了一聲,不動聲色。最機密的文件都封存在保密室裡。

  「俺沒壞心,只是想從文件上知道多會能打起仗來。找了幾遍了,哪個本上都說要打,可都沒個准日子……」金喜蹦失望地說。

  「打仗?和誰打?」一號有點兒摸不著頭腦。邊情平穩,並無戰爭徵兆。

  「不管和誰打都行啊!美帝、蘇修……單個打,夥著幹都行啊!打得越大越好,甩了原子彈就更棒了!只要一打起來,啥事都好辦了。」金喜蹦一掃片刻前的沮喪模樣,紫檀色的橢圓大臉,泛著亮光:「堵槍眼,炸碉堡,滾地雷,哪樁我都搶著幹。若是這會兒半空裡有顆手榴彈炸了,俺一下就撲到你身上,保管遮擋得嚴嚴實實……不是俺吹牛,只要打起仗來,俺一定能立個大功。一號,你剛打軍區開會回來,這仗,近日裡能打起來嗎?」他焦渴地盯著一號。

  一號知道金喜蹦對戰爭如此渴求的背後是什麼,不禁在心裡暗下決心:非他媽找出那個打黑報告的小子,把他趕出昆侖防區!可那都是後話,眼下,如何答覆這個如此愛好戰爭的漢子呢?一號破例地拍了拍金喜蹦的胳膊:「眼下就要進行的冬季長途野營拉練,將在最大程度上模擬實戰,同樣是非常艱苦的,小夥子,好好幹,照樣能立功!到那時,我去炊事班把你接回來!只怕你不願意再侍候我這個老頭子啦。」

  金喜蹦不知道說什麼好,嘿嘿樂著,低下肩膀,希望一號能再拍他兩下。

  一號催促金喜蹦去休息,並裝作漫不經心地問道:「你兜裡的那張紙,讓我看看行嗎?」

  金喜蹦愣了一下,還是把紙團掏了出來。

  這回,輪到一號發窘了。

  金喜蹦倒緩過神來,說道:「俺覺著好,尋思不是啥秘密,就抄下來了。首長若不樂意,我這就……」說著要撕。

  「留著吧。」一號擺手止住他,「不過,這多少也算個小秘密吧。」

  「是!」高大的警衛員向矮小的司令員行了最後一個軍禮,倒退著出了房間。

  三

  一個秀美的姑娘,五指托腮,憑窗而立。柳眉彎彎,睫毛密長,周正的鼻樑,小巧的嘴唇,兩頰由於激動,泛出淺淺的桃紅色,雪白的頸項之側,是兩頁鮮紅的領章。

  這就是女衛生員肖玉蓮。

  窗外,貼著新刷出來的動員拉練的標語。

  還用動員嗎?肖玉蓮做夢都想有這樣一個機會。聽說拉練很苦,但她不怕苦,她只怕無休無止的傳聞。

  在昆侖防區,肖玉蓮工作負責,態度和氣,是最受好評的衛生員。可她就是入不了黨。她填過兩次入黨志願書,兩次一到支部大會就被卡住。因為她出眾的美麗和溫柔,年輕的軍人們難免不想入非非。一線哨卡上,為了看看她而來看病就醫的人,絕不止一個兩個。於是,圍繞著她就有了數不盡的傳聞。黨組織是負責的,傳聞需要核實,核實需要時間,時間又產生出新的傳聞……她被壓得喘不過氣來。「從此,對年輕的沒結過婚的男軍人,絕不給一個好臉!」她無數次地下決心,可一走到病房就忘了自己的誓言。現在,機會來了。參加拉練,火線入黨!這念頭激動著她,使她興奮和不安。

  可是,怎樣才能確保自己能參加拉練呢?要不,就哭吧。她——一個偏遠山區農民的獨女,能當上萬里挑一的女兵,就是哭出來的。那一年招兵的來了,她跑去要當女兵。早已不是紅色娘子軍那會了,當女兵哪有那麼容易!況且當地根本沒有招收女兵的名額。沒等接兵的說完,她就放聲痛哭起來。接兵的勸不住,只得趕緊從鄉下找來她的父母,好把她接走。沒想到,衣衫襤褸的老夫婦,一進門就給接兵的長跪不起,懇求他們把肖玉蓮帶走。接兵的又要解釋,老夫婦竟也悲悲切切地哭起了。一時間,三口人哭成一團。情況蹊蹺,接兵的一查訪,原來當地一個造反派頭頭,不知怎麼看到了肖玉蓮,硬要娶她為妻。明白說了是妾。還說若不是看她年輕貌美,才不花氣力搞什麼明媒正娶,搶回去玩玩就算了。接兵的軍人們義憤填膺,用白床單為她在悶罐子車廂裡隔出一個單間,將她帶回了部隊。負責接兵的頭為擅作主張而背了個處分。肖玉蓮幾次險些被退回,每次她都哭得淚人一般模樣,使經辦的人為之黯然。事情便一拖再拖。後來,內部徵兵的風愈刮愈烈,多一個少一個女兵也就不那麼嚴格。費盡周折,她才算當上了一名真正的戰士。眼淚曾幫她化險為夷,百戰百勝。

  「喂,想什麼呢?是不是想給鎖在抽屜裡的哪一位回封信?」

  肖玉蓮感到耳邊一癢,回頭一看,是甘蜜蜜,這個滾圓臉蛋的胖姑娘正瞪著滾圓的眼睛。

  肖玉蓮有個抽屜,掛著把沉甸甸的「將軍不下馬」,幾乎從未見她開啟過每逢收到筆跡陌生的信件,肖玉蓮看也不看,就從抽屜縫輕輕塞入,拍打兩下確保落底。抽屜空了滿,滿了空,肖玉蓮總是趁沒人的時候自己到山上去燒。同屋的女伴們先是驚異,是嫉妒,再以後是見怪不怪,待到都入了黨,提了幹自己也或多或少地收到過這種信,也就不大注意這只抽屜了。唯有甘蜜蜜這位高幹之女,相貌不揚,脾性又劣,昆侖勇士們不敢高攀,從未收到過一封可稱為情書的信件,因此至今對肖玉蓮的抽屜充滿好奇。

  肖玉蓮苦笑了一下:「還回信呢,他們害得我好苦!」

  「那些信裡都寫了點啥?拿出來,咱們奇文共欣賞一下嘛。」甘蜜蜜裝作開玩笑地說,心卻有點兒咚咚跳。

  「嗨,都差不多。」肖玉蓮有些臉紅。但大家平日對她的這些事諱莫加深。今天甘蜜蜜能直截了當問,她倒覺得挺知心的,於是就慢慢說下去,「一般開頭寫一段毛主席語錄,多半是『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

  「哈哈……」甘蜜蜜雖說很想聽下文,可是忍不住大笑起來,「那還有什麼可保密的,拿到大會上念都可以,真是活學活用啊!」

  肖玉蓮有點兒生氣了,閉上了嘴巴。

  甘蜜蜜笑夠了,扳著肖玉蓮的肩頭又說:「別生氣呀!我幫你報仇!」

  「報仇?怎麼報?」

  「把他們召集起來,臭駡一頓!」

  「罵?!我可不會。我只願下輩子脫生一個最醜最醜的女子,便是福份了。」肖玉蓮想到自己的身世,睫毛濕了,拼命撲閃著,不願把淚墜下來。

  甘蜜蜜真動了俠義心腸,拍著胸脯說:「我來幫你罵!罵完了,把他們的信往桌子上一倒,喏,失物招領,誰的誰領回去,再寫,就抄成大字報貼出去!」甘蜜蜜為自己的設想正眉飛色舞,忽又臉色一沉,「只怕你這個『失物招領處』最後得剩下一封!」

  「為什麼?」

  「因為這裡也有『他』的。你才不忍心把他叫來挨駡呢。我說的對不對?」

  「不對。」肖玉蓮沉靜地反駁,「他才沒有給我寫過這種信呢!」讓青春少女隱藏愛情,實在是很困難的事。

  「哎,這抽屜裡的信,你讓他看過嗎?」甘蜜蜜今天是存心要從肖玉蓮那兒探討點戀愛經驗。

  「沒有。我想他看了會生氣的。」

  「你真傻!才要叫他好好看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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