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看家護院 >  上一頁    下一頁


  是書。很重很重的書。萬良企圖說服自己。他命令自己別往壞處想,但思緒就象發現了獵物的兀鷹,久久盤旋在警戒點上。

  艾晚下意識地把書包拽向胸前。她幾乎想撤腿就跑。不是往廠外跑,而是往廠區裡跑。趁一切還沒有開始,就把它結束掉。但她腳軟如麻,一步也挪不動。

  艾晚的舉動構成了明確的疑問。我們的祖先把這種成風的局面,冷靜地提煉成一個成語:欲蓋彌彰。

  平心而論,萬良還不能算經驗很豐富的門衛,但面前的徵象太異常了,他應該搜查她。

  萬良躊躇:不管怎麼說,她是他真心喜愛過的一個姑娘,儘管她鑽過磚堆。萬良知道,只要書包拉鍊一打開,無論結果如何,他們都不再是朋友了。

  萬良沉重地舉起了手。這是一個模糊動作,可以理解為示意留下或是表示放行。

  模棱兩可的時候,人們往往按照自己的希望去理解。艾晚如遇大赦,倉倉惶惶向門外走去,竟來不及再看萬良一眼。

  她原應該再沉著些。象拋錨的汽車啟動過快,從艾晚身上發出精微的金屬撞擊聲。

  周圍太寂靜了,那聲音便嫋嫋不散。

  艾晚象被一根鋼釺從頭頂釘入,僵立不語。

  萬良的血打著旋地撲上腦門,從每一根毛孔向外蒸騰。聲音尖銳地劃傷了他的腦神經,墊伏多時的軍人的職責,猛地蘇醒過來用尖利的牙齒噬咬著他的脈脈溫情。這是什麼地方?你是什麼人?這是我的崗位,我是軍人。萬良聽到自己毫不含糊的回答,戰士的職責統領了他的全身。

  「請把你的書包打開。」萬良不可能有第二種選擇。這是他在沉默許久之後開口講話,音色很啞。他不去看艾晚的眼睛,怕自己的心被裡面的水泡軟。

  「書包裡什麼也沒有……真的……只有一個不銹鋼飯盒……」艾晚被這道命令嚇傻了,聲音在愈來愈涼的晚風中,蟬鳴一般淒涼。

  呵,不銹鋼飯盒……美好的記憶,象舒松的爆米花,辟辟啪啪地爆裂膨脹開來。

  萬良又一次猶豫了,他和這家工廠並非休戚相關。工廠創造利益,上交國庫,也許有一部分會成為軍費,也許軍費中的極小部分會分攤到他的部隊。這是一個巨大的圓。大到萬良幾乎認為他不存在。萬良沒有獎金,沒有夜餐費,沒有崗位補貼。廠子富強不富強,對他來講如同一個古老的神話。站崗的樂趣在於眼前彩色的人流,還有人們對他略帶畏懼的服從。說心裡話,萬良對工人們有一種輕微的仇恨:城裡人多麼痛快!八小時工作,旱澇保收,哪裡象農村……

  突然,他想到廠長為部隊戰士作出的許諾:只要你們好好幹,復員後到廠裡來!老兵已經得到了這份嘉獎,萬良正面臨一個機會。

  艾晚這會倒挺安靜,順從地站著,她已經失去了對事物作出判斷和反應的能力。她完全無法把握事態的發展,剩下的只是木雞般的等待。

  也許她應該擠在下班高峰的人流中,隨大撥往外走。也許她該挑別人執勤的時間出廠,彼此間沒有那份若明若暗的關切,一切可能會是另外的樣子。也許,她該飛給他一個媚眼,事情沒准能化險為夷……不!艾晚不是輕浮的女孩子。現在,聽天由命吧!

  艾晚久久沒有動作。萬良做了一個標準的立正姿勢,重複道:「請把你的書包打開,接受檢查。」他的聲音冷漠嚴正。如果說第一次還有協商的成分,這一次就完全是命令了。

  艾晚驚恐地睜大眼睛,淚水迷迷,好象不相信這是真的。萬良頑強地不為所動,最後的希望破滅了。艾晚戰戰兢兢去拉拉鍊。拉鍊打滑,她便用兩手去拽。拉鍊象新鮮的傷口被撕開了。

  書包裡有兩本藍派司。一本深藍,一本淺藍。還有那只不銹鋼飯盒。潔淨的盒蓋將門口的三色遮陽傘,映照成花團錦簇的光斑。

  秘密只能在不銹鋼飯盒裡。

  萬良張開葵花葉子般的大手,去抓飯盒。儘管已經做好抓取重物的準備,第一把還是沒提起來,他開始運氣,把力量驅使到手指筋骨上。一屏息,飯盒被取出來了。

  它重得令萬良擎不住,粗壯的胳膊微微抖動。

  艾晚突然清醒過來,發了瘋似的撲過來搶飯盒,淚水向四處迸濺「別打開!求求你,千萬別打開!我這是第一次……真的是第一次,以前從來沒有過……我實在是湊不出學費……飯盒我不要了,你放我走……放我走吧……」

  萬良聽見飯盒裡發出極輕微的金屬撞擊聲。飯盒裡有什麼,萬良不用打開也知道了。那可能是一盒古鋼錢,攜帶出廠,拿到長城十三陵賣給外國佬,一枚要幾美元呢!也可能是幾個景泰藍的銅胎,戒指、手鐲、小花瓶什麼的,古色古香,宛若出土文物,當然最大的可能是燦若黃金或紫如汗血的純銅塊,銅價上漲,這是極值錢的東西。

  遠處,老兵吸足了煙,晃晃悠悠走過來。萬良遲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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