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看家護院 >  上一頁    下一頁


  「後來就啥也沒有了。再後來就碰上你,我想跟你說,忘了。今兒又想起來了。」老兵覺得自己盡到了責任,便心安理得地騮到對面哨位去了。

  萬良失魂落魄。龍門吊天車的哨子,錐子似的戳著他的太陽穴。往日,他常常回頭往天上看。龍門吊操作室玻璃反光,看起來象懸在半空中的銀房子,看不清裡面的人。但萬良還是愛仰頭,他想艾晚也許會看見他。今天,他一次也不回頭,背脊僵得象鐵板一樣筆直。

  萬良是鄉下人。萬良喜歡看電影裡電視裡男男女女摟抱的鏡頭,越親熱越好。但萬良不喜歡自己身邊的女人這樣,萬良看不起這種女人。

  萬良朝地上吐一口唾沫。書上說,唾沫裡有許多種酶,挺好的東西。萬良還是要吐。

  其實,這又有什麼呢?艾晚對你說過一個有關的哪怕是模棱兩可的字嗎?她甚至連萬良的名字都沒有叫過一聲。彼此間的情誼寡淡得象清水。

  萬良開導自己。一時見成效,一時就又氣憤起來。

  下午,下雨了。細密的雨絲刷子似的從灰藍的天幕漸次而下,待流淌到地上,已被工業區特有的煙塵,汙得混濁而粘稠。天幕抖去塵埃,熨過般平整,一道稀薄的虹,懶懶地斜在天空,天空有一種清晨般的涼爽。濕淋淋的地面彌漫著使人哀傷的土氣。

  下班了。人流也象魚汛,有著顯著的時間差異性。最先熙熙嚷嚷擁擠而出的,是中年以上的女工。她們面色倦怠,步履匆匆,眼神中流露出對一切都無動於衷的疲憊。她們的書包多半殘舊而污穢,半敞著的口袋呲出幾根伶牙利齒的毛衣針…其後,是些懶洋洋的男人們。他們叼著煙,腳步在地面沉重地搓動。多半沒有拎包,只在腋下夾著一個被爐火熏得半黑的飯盒。不論社會怎樣進化,老婆們得先趕回家做飯,男人們得固守住男子漢的尊嚴。

  廠長們走過來了。邊走邊談,百忙之中日理萬機的樣子。他們的工作服同警衛戰士和全廠職工一樣,也是茄灰色的,使人生出官兵平等普天同樂的欣慰。提的經理包挺華貴,顯出身份和責任的重大。萬良很想打開那方正如彈藥箱子一樣的皮匣,看看內部設施。作為門衛,他有權檢查任何人攜帶出廠的物品。但是他不能,因為沒有足夠的證據。

  老兵尊重地望著廠長,可惜廠長沒注意到老兵。

  最後的往往是最精粹的。年輕的姑娘們走過來了,她們一個個新鮮如剛剝去紙的奶油冰棍,裹著團團香氣,從看家護院的大兵面前魚貫而過。

  往日此時,是萬良最精神抖擻的時刻。今天,他懈懈垮垮地倚著牆,目光冷淡漠然。

  掃尾的是小夥子們。繁重的體力勞動並沒有消蝕完他們年輕的精力,他們打球,甩牌、發牢騷,談女人。當渾身的精力都宣洩一空時,才懶懶散散瀟瀟灑灑地出廠。

  萬良陰鬱地掃視著他們。都是同齡人,嫉妒便很有理由地產生了。他們有工資、獎金、補貼、保健和各種各樣的福利,萬良沒有。萬良只有津貼。萬良至今搞不懂津貼這兩個字是什麼意思。津貼很少,買一雙尖皮鞋幾乎花去萬良半年的津貼。萬良後悔自己買尖皮鞋,應該把那錢攢下來,復員以後買點實用的東西。一個衣著很花哨的小夥子,用幾乎是跳舞的步子從萬良面前走過,萬良無端地認定他就是同艾晚鑽過磚堆的小夥子,便狠狠地用眼剜著他。萬良很想搜查他。以往逮住過幾個攜鋼出廠的,都是這種看起來很輕薄的男人。可惜,他步履矯健得象兔子。萬良只有恨恨地看著他走出廠去。

  現在,進入真正的下班狀態了。除了極個別滯留人員外,將很少有人經過大兵們肅立的尼龍太陽傘了。

  老兵躲到遠處的僻靜角落去抽煙,萬良一個人堅守崗位。

  清脆得如同敲玻璃般的腳步聲傳來。

  萬良一激靈。他知道這是誰來了。往日他會挺胸,多少有點手足無措,還需極力保持威嚴,不要叫老兵看出來,弄得顧此失彼。今天他發現自己很沉著,閒散的姿勢不曾收斂,能夠象打量陌生人一樣注視著艾晚。

  艾晚穿著鵝黃色的連衣裙,在略顯涼意的晚風中,象一瓣打濕的葵花。她走得很慢,臉有些微紅,仿佛擠牛奶的蒙古姑娘拎著沉重的奶桶。她的身子朝一側仄斜,肩上是萬良很熟悉的白蟒皮書包。

  艾晚看到萬良一個人值班,輕鬆地籲了一口氣,給他一個淺淺的笑容。這笑容嫵媚多情,只是略為太長了一些。

  萬良的心象被蟲做了繭,蜷縮起來,他又強逼自己展平。就算她敞開著拉鎖衫同另外的男人鑽過磚堆,你就應該對人家橫眉冷對嗎?你是看大門的,其它的什麼也不要想!

  萬良努力想回報一個微笑。連長要求文明執勤,對所有奉公守法路過哨位的人,都應當回贈這種微笑。萬良平日做得挺好,他有一雙上翹的嘴唇和一口雪白的牙。可惜今天不成,嘴角咧咧,勉強歸入笑的範疇。萬良對自己不滿意,嫌自己不是拿得起放得下的漢子,便用解放鞋去踢一塊小石頭。小石頭骨碌碌滾進樹坑。秋季植樹開始了。工廠為了門崗們的長治久安,在紮太陽傘的地方,要栽一排毛白楊。

  艾晚看看萬良,萬良不看艾晚。艾晚決定這就往外走,臉色沒來由地憋得通紅,黑亮的眼珠在睫毛的掩護下向四處睃巡。

  好象有什麼不對頭的事。

  萬良已基本恢復正常,開始用職業的目光審視這一切。只有心虛的人,才是這副模樣。艾晚在害怕。她怕什麼?周圍沒有旁人,只有萬良。她怕萬良什麼?

  萬良想不通。也許,她知道萬良知道了底細,才這般畏縮?這又何必呢!萬良在感到復仇的快意同時又不相信真是這麼回事。老兵密語相傳之時,周圍絕對沒有第三者。

  莫不是得了什麼急病?萬良剛動惻隱之心,又忍不住罵自己:人家有鑽磚堆的小夥子照顧著,要你瞎操心!眼睛不顧心裡怎樣想,早已開始關切地打量艾晚。只見她白蟒皮書包的帶子勒在肩頭,緊繃繃的。

  萬良的心鐺啷一聲響,白蟒皮書包裡必有重物!

  那能是什麼呢!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