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看家護院 >  上一頁    下一頁


  一輛紅汽車緩緩開入,一個小胖孩從窗玻璃裡向萬良招手,象驕傲的將軍在檢閱他的士兵。

  萬良好不晦氣。這是廠裡的班車,若無其事地開進廠區(托兒所也在廠裡),人們紛紛下車四散而去。

  「老兵,咱們是不是得跟廠裡提提,坐班車的人在大門外下車,咱也得查他們。要不,混進個把賊進去,咱們也怪對不住廠子的。」萬良很為自己的合理化建議沾沾自喜。一來報了班車趾高氣揚目中無人之仇,二來廠長沒准也會再表揚萬良幾句。

  老兵鄙夷地從鼻子裡吭了一聲:「我說半生不熟的兵蛋子,你還嫌咱們這一早上忙活的不夠?班車上的百十口子,嘩啦一聲都「卸」在大門口,大人叫,孩子哭,這還不得成個自由市場?俗話說,捉賊捉贓,捉姦捉雙。不在乎什麼人走進廠去,要緊的是什麼人走出廠來。沉甸甸硬邦邦的銅塊不是燈草,誰帶在身上也得顯形。你甭一看見大姑娘小媳婦走過來,就來了精氣神,留心著那僂著腰駝著背走路腿腳不利索的爺們漢子。真抓住一個兩個偷兒,立功受獎,就真有大姑娘上來給你戴光榮花了。聽見沒有。」

  老兵不客氣地數落萬良。萬良長得比他帥,穩穩當當的身坯,站在門口象座銅鐘。跟萬良一比,老兵覺得自己象個錯別字。

  老兵講這席話的時候,嘴角動作很小,離得稍遠,只見他的嘴抿得鐵緊,根本看不出在說話。老兵厭厭歪歪地站著,一副病秧子像,話語卻一字不拉地送到萬良耳膜上。萬良知道這就是真功夫。想必自己在女人面前特別精神,被老兵看了出來,不服氣又臊得慌。

  一個漂亮妞踩著高腳杯一樣的白鞋跟走來。同行的幾個人有意無意地拉開距離,不願被這美麗的姑娘映襯得更醜。

  這就是艾晚。她出示證件的動作猶如電光石火,完全不把看家護院的大兵放在眼裡。

  萬良感到被人輕視的憤慨。他看了一眼老兵,老兵正似笑非笑地瞅著他。

  尾隨艾晚的幾個人停下腳步,靜觀事態的發展。一是湊熱鬧,二是以決定自己是按部就班地出示證件,還是也來個偷工減料。

  假如艾晚這時看萬良一眼,萬良也許就沒那麼大火氣了。可惜,年輕的姑娘很少體察別人的心境,「白鞋跟」不耐煩地敲擊著地面,象正在點射的機槍。

  「請你把工業證……就是派司,打開來,讓俺……不是俺,是我……看一下。」眾目睽睽之下,萬良嗑嗑絆絆但堅定不移地履行衛兵的職責。

  艾晚愣怔片刻,好象萬良說的是外語,她要有一個翻譯過程。萬良的「我…字說得很象「餓」,不過「派司」說得很老練,連老兵也得承認他模仿得地道。

  可使館區的警衛也不能對艾晚這麼不客氣。美貌是女人最好的通行證。艾晚沒受過這種冷落,她薄薄的紅嘴唇一撇:「大兵同志,什麼叫派司呀?「餓」不懂。還得麻煩你給『餓』解釋解釋。」她的牙齒光潔得象鈕扣,在初升的陽光下一閃一閃發光。

  周圍一片哄笑。

  萬良真恨不得摑自己一個耳光,臉漲成沸騰的銅水色:什麼派司,出入證就是出入證,土包子開什麼洋葷!

  他求救地看看老兵。老兵舒服地眯著眼,在數周圍矗著多少根煙囪。

  圍觀的人饒有興趣,誰不知道艾晚是全廠最漂亮最厲害的姑娘。

  萬良只有孤身一戰了。鄉下男人一旦不再記得鄉下二字,只剩下男人,那強硬膘悍的勁頭比城裡的奶油小生可要厲害得多了。

  萬良黑了臉,用純粹的土話說:「俺要查你那工作的藍本本。」

  這就對頭了。老兵一下子忘了自己數到第多少棵煙囪,只好從頭數。

  「不是查過了嗎?」艾晚沒轍了,卻還在負隅頑抗。本來打開派司也不是費難的事,可艾晚頭一次在眾人面前這麼丟面子。

  「俺沒瞅清楚,還得細瞅瞅。」萬良認定了死理,大有愚公移山的勁頭。

  「噢——噢——仔細瞅瞅,就省得買掛曆上的電影明星嘍!」人們快活地起哄。

  萬良的臉象燒紅的鋼板,壯疙瘩一個個螺母般凸起,執拗地沉默著。

  「同志,對不起。請您拿出證件我們再看一下。不然,我們就通知廠裡來解決。」老兵出面了,彬彬有禮的話語裡裹著鋒利的骨頭。

  艾晚瞟了一眼老兵。老兵鬆鬆垮垮的軍裝裡,露出訓練有素的棱角。傲慢和軍人的強韌在交鋒,艾晚終於覺出自己不占理,埋頭將證件打開了。

  這一次,在明晃晃的陽光下,所有的人都看清了,那證件的顏色有點不對頭,略微淺淡了,象海底深度不同的海面。

  艾晚沒有察覺,她過於自信了,把證件遞給了老兵。老兵示意萬良去接。刹刹這姑娘的氣焰。

  艾晚在淡藍色的派司裡明眸皓齒地一往情深地注視著萬良。

  老兵無中生有地咳嗽了一聲。

  萬良意識到自己端詳相片的時間過長,忙著履行神聖的職責。

  姓名:艾晚(多好聽的名字!)年齡:20歲(比我還小一歲呢!)專業:公共關係。

  證件可真是個好東西。它能把關於個人的情報,在一瞬間準確真實地端在你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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