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君子于役 >  上一頁    下一頁


  丁寧把手心裡的藥退回瓶裡。有一粒粘得很緊,不肯落下。手心出汗了,染上一片極小的藍色。這樣斑駁的藥都不好再給人吃,丁寧隨手把它甩到地上。麻處長臨走的時候,用腳從上面踩過,留下一團噴濺狀的粉未。

  虎姐的雞蛋終於沒有湊夠一百。不知數目到底是九十幾的雞蛋帶到山上,有人說幾乎全顛碎了。蛋殼、蛋黃、蛋清,白紙、鋸末全粘在一起,成了一塊掰不爛揉不碎的新型建築材料,但虎姐不信這話,她說老龔的信裡寫了,雞蛋一個也沒破,還給病號做了病號飯呢!

  龔站長不常有信來,倒常托人帶下一大包一大包的羊毛。好象他不是在邊防站而是在種羊站當站長。羊毛有灰的紅的白的黑的……丁寧以前從沒見過紅色的羊,但有一種棕色你實在只能叫它是紅。於是丁寧覺得那可能是野羊毛。

  虎姐象救火一樣在紅色羊毛堆裡翻騰,要不是一臉怨艾,丁寧一定以為她是寂寞得在玩耍。

  「你在幹什麼?」

  「找信,虎姐抬起汗漉漉的臉。

  「有信也會交給司機。不能跟雞毛信似的,塞在羊尾巴底下。」丁寧笑她。

  「沒有信,有點東西也好。」虎姐又解開一團深灰色羊毛,細細翻檢。除了羊毛上粘連的圓形羊糞蛋外,其他的什麼也沒有。

  虎姐開始洗羊毛,要用許多許多的水。她便穿著碎花褂,一扭一扭地去挑水。丁甯便聽到許多女人背後議論虎姐風流:男人不在家,打扮得那麼花呀草的,給誰看!丁寧這才注意到,留守處的女人都穿看極肥大的軍裝,褲檔裡寬敞得能塞進去兩袋大米。丁寧勸她們稍微改瘦削一點,也顯得利索。女人們一撇嘴:隔兩天懷了娃,出懷後還得放褲腰,不是又得忙嗎!

  洗好的羊毛掛在虎姐窗外掛不下,又蔓延到丁寧窗外。一束束毛條柳絮似的,在無遮擋的陽光烘烤下舒展膨松,直到吸足陽光,充盈成溫暖的雲朵,虎姐便把它們取下來,象抖空竹似地提著線陀螺,從羊毛團中撚出又細又勻的毛線。她身段優美,手抖的靈韻,看著看著,你會覺得這事根本沒有什麼了不起,那毛線原本就存在羊毛裡,就象蠶絲是纏在蠶繭上一樣,她不過是費了點時間把它們抽出牽就是了。

  丁寧於是手癢,試了一次,那線象沒煮透的白薯粉條,疙疙瘩瘩滿目瘡痍。丁甯便懷疑虎姐特地給自己挑了一團不好侍弄的羊毛。虎姐是多麼聰明的女人,拿起崎嶇不平的毛團只一抖,線又象流水般地湧出來了。丁寧只好作罷。

  然後是染線。染料袋上是一個三十年代裝束的肥白但笑眯咪的女孩,懷裡摟著一隻綿羊。相當於胸前的部位,注著大紅、靛藍、孔雀綠……

  然後是把線和染料一起煮,空氣中彌漫著種種特異的氣味,連丁寧房間裡也聞得一清二楚。顏色是有味道的:紅色發甜,米黃發酸,最難聞的是黑色,象雷雨前腐敗樹葉的鐵腥……

  虎姐染得最多的是黑色。丁甯曾想堵堵兩家牆壁上那些看得見看不見的縫隙,以隔絕空氣污染,又怕虎姐覺得生分,就一直沒辦。

  最後是織。毛衣毛褲毛背心毛帽子;公公婆婆小叔子小妹子:一針上一針下兩針並一針三針減四針;水草花羽毛花熱帶魚花小刺蝟花外帶寧死不屈的阿爾巴尼亞花……

  「一件毛衣要織多少針?」丁寧憤憤不平。糞站長有一個龐大的衣不敝體的家族,若不是虎姐,他們大概永不知道世上有這種柔軟輕暖的禦寒物。昆侖山上的羊毛很便宜但這種簡單重複單調繁瑣的手工勞動,實在是令人寒心。

  「沒數過。總得有十萬針吧。」虎姐的手指已經纏上了膠布,指肚被毛衣針抵得出血了。

  「知道嗎,十萬字就是一部小說,十萬人馬就是一個方面軍!」丁寧誨人不倦。

  「我就是走十萬步,也到不了山上。我心裡念過十萬次他的名字,他也不回來。」虎姐神色黯然,便拼命快織,不想又織錯了,只得拆。拆下來的線彎彎曲曲,沒有最初的平滑,虎姐便一個勁地怨丁寧。丁寧便不再說這種話了。

  丁甯發現虎姐很自私,把最好的羊絨一縷一縷擇出來,單洗單晾,籠在一處,象收集起一團團柔曼的白霞,撚出線來,蠶絲一樣細軟柔韌。不染色,一水的本白,象初生的兔子一樣可愛。

  「這是留著給孩子織的。」虎姐說。

  丁甯便用行家的目光看了看虎姐。她的胸很高,因為用自製的沒有弧度的布帶束著,便沒有美麗的曲線,只是一道膨隆的肉崗。她的臀雖說包裹在寬大的軍褲裡(這一點虎姐還是以節儉為上,以愛美為次,沒把軍褲改瘦),丁寧仍很有把握地判斷出這是一個上好的骨盆。內外經線絕對在正常高值範圍,只要有足夠的營養,她會孕育出一個八斤以上的胎兒而絕不會難產。

  虎姐開始象個抱巢的鳥一樣給即將下山的丈夫和未來的孩子預備吃的東西了。說來也可憐,這荒野戈壁,除了氧氣滿足供應以外,其它供給很差。探親的將士在山上高原反應吃不下,到了山下能吃下了又沒的可吃了。

  敲牆聲又一次停歇了。寂靜來得比上次更突兀,仿佛蘊藏著極大的危險。毫無疑問,虎姐那面遇到了某種不可解脫的災難。否則,她是不會這樣猛烈地呼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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