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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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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出了市政府,羅緯芝和詹婉英並肩走在道路上。 詹婉英的黑色高支紗的棉衫,被清風徐吹,衣擺飛揚人也欲仙。羅緯芝的一襲黑色長裙,好像修女裝。她雖然比詹婉英個子要高,但一想到她是李元最尊崇的導師,羅緯芝就不由自主地佝僂著身軀。 「多吃點東西。你太瘦弱了,李元看到會心疼的。」詹婉英輕撫她瘦削的肩,慈愛地對羅緯芝說。 羅緯芝點點頭。是的,就算自己不想吃,為了你的愛人,你也應該努力吃飯。碳水化合物是一切能量最樸素的來源。 「想吃點什麼?」詹婉英輕問。 羅緯芝在一分鐘之前,什麼也不想吃,但在這一瞬,突然想念一種食物。她說:「大白菜餃子。不要菜葉,只要菜幫。一定是手工剁的肉餡,手工包的。煮的要恰到好處,既不生也不爛,咬在口中,會咯吱咯吱地響,像踩在一尺厚的積雪上的動靜。」 詹婉英微笑著說:「好啊,哪天你到我那裡去,我給你包這種餃子。」 羅緯芝受寵若驚。她知道詹婉英的時間多麼寶貴。她手工包出來的餃子,價值估計相當於用慈禧的翡翠白菜當了食材。 看到羅緯芝素顏漸漸舒展,走出陰霾,詹婉英柔聲說:「講講你看到李元的最後情況吧。我們都沒有見到他的遺容。」看得出,她竭力隱忍著錐心之痛。 羅緯芝開始描述,如同對著一位母親,述說她英勇陣亡的獨子。講完了,羅緯芝特別強調:「李元的面容非常安寧。」 詹婉英用顫抖的手指,拂動額前白髮,長出一口清氣說:「我知道他會是這樣的。無論誰進去,都要做好這個準備。在地獄和天堂之間,橫鯁著我們的生命。它是如此不堪一擊,又是如此堅硬如釘。死亡,有時是生命的陷落,有時是生命的飛升。李元是在陷落中的飛升。」她輕輕地握著羅緯芝的手,說:「孩子,你愛李元嗎?」 羅緯芝點點頭,她以為自己會落淚,但是,沒有。她曉得自己是不敢落淚的。李元摯愛他的導師,肉身分解而出的原子,此刻一定聚攏在導師周圍。羅緯芝祈願——願李元所有的原子,都穿上五彩的衣,圍著他至尊的導師翩翩起舞。人成了原子,就無所謂男女了吧?一概輕盈,一概豔美。原子可會流淚?此時你會不會想起我……我不哭,我萬不能讓淚水打濕了你的原子,掛在它們的羽翼上,讓它們沉重的不得翩翩起舞。 詹婉英說:「你懂得我們的學說。在這個世界上,遇到誰,認識誰,錯過誰,都是註定的。從宇宙大爆炸那一刻就決定了,決定了一切原子分子的坐標和速度,而那正是所有人生的核心秘密。孩子,不要難過,最好的悼念,不是哭泣和黑紗,是柔和與溫馨,甚至滿懷詩意的追思。因為我們從根本上來說,是不朽的。」 羅緯芝最終的哀痛,在這句話面前,化為齏粉。這個世界上果真有比死亡更強大的東西,那就是原子。元素以最古老深沉的理由,讓人們安時處順,知命樂道,鎮定自恃,高貴沉靜。死真的不算什麼,你從此獲得了更遼闊的宇宙,浮游天涯。 羅緯芝充滿感動地說:「我可以叫您一聲媽媽麼?我知道李元多麼愛您。」 詹婉英頓了一頓,說:「這個以後再說。萬物的真實本性,就是原子。我們來自同一個源頭,也將魂歸一處。是不是母女,這不重要。」 羅緯芝點點頭。 詹婉英說:「緯芝,你可想知道李元的身世?」 羅緯芝說:「他給我講過一點點,小時候挺幸福的,後來父母因車禍而亡。」 詹婉英歎息:「事實是另外的樣子。」 羅緯芝不相信,說:「李元絕不會騙我!」 詹婉英說:「李元他沒有騙你。真相話長。你願意到我家看看嗎?」 羅緯芝說:「當然願意。」關於李元,她願意知道所有的細節。 詹婉英的工作地點在郊外,她的家是一所外表毫不起眼的小院落,進去之後發現一切都井然有序,具有一種可怕的潔淨,所有的物件都纖塵不染。 羅緯芝和詹婉英落座於客廳。客廳有3個門,分別通向廚房、臥室和書房,牆壁是灰色,飾物的主基調也是灰色,深灰淺灰銀灰雜糅,雖說都是棉製品,卻給人錚錚金屬的感覺。 詹婉英說:「李元到傳染病院去,除了攜帶白娘子施治于病患,還有一個很私人的理由。」 羅緯芝想不明白,說:「他有什麼私人理由?我從不知道。」 詹婉英說:「他想到1號屍體窖,去看自己的生父。」 羅緯芝一時搞不清這其中的邏輯,多年前車禍去世的屍體,會保存至今嗎? 詹婉英輕輕地說,好像怕打擾了亡靈。「李元的生父就是病理解剖學教授于增風。」 羅緯芝嗖地站起來,又頹然坐下,片刻間領略了加壓和失重感。她說:「您怎麼知道的?」 詹婉英輕輕地呷了一口咖啡,說:「我就是蕭霓雪。你調查過於增風,應該聽說過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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