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花冠病毒 | 上頁 下頁
一二二


  羅緯芝已經受過太多的刺激,然而所有的恐嚇,都抵不過這一擊的駭然。她戰戰兢兢地問:「您是李元的生母?」

  詹婉英說:「是的。」

  「於增風是嚴厲而偉岸的男人,博學並且容不得絲毫謬誤和溫情。非常專注於事業。當然,我們結識的時候,他還只有學業談不到事業。這在科學上,自然是極好的品質,但卻不是一個好的情侶。

  「我們因為相似而互相吸引,又因為相似而互相排斥。我懷孕的時候,他當時正跟隨導師參與一種新的致病菌的發現和培養過程,的確是挑燈夜戰晝夜兼程,顧不上我們。你可以想像一下,一個女孩子,一下子被這種事情纏繞,她多麼希望那個肇事的男生和她一起商量,決定如何善後呢?當時,我們在兩個不同的城市實習。但是,無論我怎樣懇請甚至哀求他,完全沒有絲毫作用,好像那只是我一個人的不周到才造成了這種後果,他到後來,甚至不接我的電話了,他覺得我在他攻關最關鍵的時候,騷擾他干涉他,給他徒添麻煩。

  「時間一天天地過去了,不動聲色吸除孩子的可能性日益衰減。我苦惱萬分,他在遠方麻木不仁。我知道他把雄心像釘鞋一樣穿在腳上,時刻準備起跑。這時候,他已經聽到了發號槍的撞擊聲,他怎麼會為了婆婆媽媽的事情,耽誤了自己的前程!

  記得一個半夜,我突然感覺到了胎動。我知道在理論上,要到懷孕4、5個月以後才可能出現這種感覺。那時候,胎兒還不到3個月,是沒有這種可能的。但我不明白這是因為我太敏感,還是因為那孩子有特別強大的心肺功能,總之我萬分明確地感覺到了——在我的身體內,有另外一顆心在怦怦跳動。姑娘,你還年輕,還沒有經驗過這種感覺,但是我相信,你以後會有機會經驗這種感覺的……」

  羅緯芝下意識地搖了搖頭,不會的。沒有了那個陽光英俊的男生,她不會走過這樣的歷程了。

  導師沉浸在自己的回憶裡,忽視了羅緯芝的態度,自顧自地說下去:「我敢打賭,你會喜歡這種感覺。它太神妙了,簡直找不到可以比擬的東西,那就是生命和生命的薪火相傳。從那一刻起,我突然有了明晰的決定。這不是於增風的事情了,這是我一個人的事情。這種感覺是那樣清新,力量就從中蠢蠢欲動地升起來,好像它是一個太陽,給了我溫暖和光亮。那一天,我睡得特別好,早上起來,仿佛重生,過去我總覺得自己是單獨一個人面對困境,無比地期待著於增風來到身邊。現在,我知道他不會來了。

  「人什麼時候最可怕?不是發怒的時候,而是胸有成竹地不作為。但我不是一個人了,有另外一個生命駐紮在我身體裡。我怎能殺死他?他是我的孩子,是我的盟友,我無所畏懼了。後來,我利用上班病人就診的機會,找到了願收養孩子的夫婦。我和他們說好,孩子一落生就送給他們。但是,唯一的條件,就是一直要知道孩子的消息。我可以保證永遠不告訴孩子,我是他的親生母親,但是我要注視著他成長。那是一對很有教養的知識分子夫婦,他們明白我的心意,也相信我的承諾,所以,直到他們去世,我一直恪守著自己的諾言,從未對孩子宣稱過我是誰。甚至在那對夫婦逝世之後,我也沒有告訴過我的孩子,誰是(他們的)親生父母。但是,由於我一直和這個孩子相處,他對我很親。我直接參與了他的教育和人生的重大決策,比如到國外學習,回國效力等等。

  「後來,我成立了自己的公司,研究生物化學和保健食品,邀請這孩子到我公司來任職,我給他豐厚的報酬和業務指導。我甚至想永遠保守這個秘密,愛一個人,最好的禮物就是送他平順,不要帶給他混亂。既然他不曾知道這個秘密,既然這個秘密會給他很大的擾動,比如他覺得這是父親對他的遺棄,比如他質疑我為什麼多年來守口如瓶,為什麼現在又要說出真相,我都沒有法子很好地解釋。還是讓我一個人默默地把往事藏匿,在暗中幫助他成長最好。

  「我以為事情會一直這樣保持下去,秘密帶入墳墓。沒想到瘟疫襲來,沒想到由於你的出現,我知道了於增風的下落。當得知他死訊的那一刻,我如五雷轟頂。我這才發現,在我心中,這個男人是無可替代的。我原以為已心如死灰,不會再激起漣漪,沒想到我大錯特錯了。我再也沒有了和他對話的機會,我再也不可能把一切向他說明。我無法讓他看到自己的孩子了。他當初憤而起訴我,就是為了找到自己的孩子,我卻讓他至死未能如願。而且,當我看到我們的兒子如此健康陽光,這個孩子卻可能至死被蒙在鼓裡,不知道自己的親身父母倒底是誰?我懷疑自己做錯了,也許在心靈的最深處,我是和於增風一樣的人,我們都不甘妥協,都有一種執拗頑強的精神。

  「於增風是真的死了,凍在屍庫中,不定在哪一個晚上就會屍骨成灰,我的孩子就再也不能見到他的生身父親了。從另外一方面說,於增風也再不能見到他的孩子了……瘟疫大規模地改變我們,讓我們無比珍視親情和今世。於是,面臨著可以有一個人深入到抗疫第一線,有可能進到屍體庫見到於增風的時候,我把他們叫到了身邊……」

  「他們……」羅緯芝不由得失聲叫道。「怎麼會是『他們』?一個複數?!」

  「是的。是複數,是他們。」詹婉英清晰地重複。她接著說:「當年直到我為自己接生的時候,我都不知道自己懷的是雙胞胎。因為我畢竟沒有經驗,也不敢去做任何檢查,只覺得孩子怎麼這麼愛動啊,似乎總是一刻不停。我不知道自己肚子裡,是一雙兄弟。我每天所做的最重要的事兒,就是用特製的寬帶子,把自己的肚子勒啊勒,讓人看不出來。到了臨生產的時候,我提前請了假,到了鄉下一處家庭旅館。我多付了錢,人家就答應了我在這裡生孩子。生出了老大之後,沒想到緊接著又生了老二。原先說好的那對知識分子夫妻,馬上來車接走了老大。可老二讓我失了方寸。給誰啊?我一時找不到好人家。就在這時,旅館的房東太太,過來說他們願意收養這個孩子。還說他們在當地政府有親戚,收養手續都不成問題。我還是同樣的要求,我可以永遠不告訴這孩子他的親生父母是誰,可你們要讓我知道下落,要讓這個孩子讀書,讀大學。

  「我能理解那個蘋果CEO喬布斯,他也是私生子,他的母親也曾固執地要求孩子讀書的權利。我對房東夫婦說,如果你們沒有錢交學費,我可以供給。他們答應了一切。就這樣,我把兩個孩子在一天之內送了人,神不知鬼不覺的。這就是後來於增風找不到孩子的真相,而且他始終不知道,他不僅有一個孩子,而且是有兩個孩子。我覺得他既然曾經對我和孩子那樣冷漠,他就不配知道有關孩子的一切,他應該領受這種精神報復。有人做過很多錯事,都可以原諒。有的人只做過一件錯事,卻無法原諒。我對於增風,就是這樣。直到他悲壯地死了,我才開始反思。

  「我知道我已經還擊了於增風,(直到)他至死,(他)都沒有見過自己的兒子。我第一次迷惘我是不是也剝奪了我的孩子們,見到自己親身父親的權力呢?回答是——是。我不能代表我的兒子復仇,我要徵詢他們的意見。我是個科學家,我有勇於改正錯誤的習慣,我決定告訴他們真相。」

  「他們是……」羅緯芝知道這時保持沉默是最好的策略,但她實在忍不住。

  「他們都是我的助手,我的學生。我努力工作,把自己的理想和賺錢養孩子結合起來。我知道他們終有一天會成為棟樑之才,這需要大量的金錢和前沿的教育滋養,當然,還有人格健全。我矢志研究,托淩念的養父母幫我改了名字,重新開始,開闢了元素醫學的事業。我送給自己孩子最好的禮物,就是讓他們在學術發展上有廣闊的天地。他們其中一個是李元,我想你已經知道了,還有一個是淩念。他就是我送給房東夫婦的那個孩子。他讀了醫學和物理學的博士,腦子也很聰明,可能是養父母的性格關係,他和李元雖然在相貌上近似,脾氣秉性卻大相徑庭,直率而不計後果,也許更像於增風吧。

  「他們兩個都在我手下工作,是我特意把他們召來的,一是培養他們,二來我能日夜親眼看到他們,無比欣慰。每個人來到這世界上的使命是不一樣的,我是一個科學家。我不是一位賢妻,但我要成為良母。人們曾懷疑他們是雙胞胎,但兩個人都對自己的身世確信不疑,別人也就不好再說什麼了,旅館夫婦連淩念的出生日期,都另寫了一個時間,人們只能驚歎這個世界上真有長相如此酷似的人。好在性格反差太大,相處起來,區分他們兩個並不大困難。

  「後來,本應是李元到一線去試用白娘子,他經驗豐富,處事穩妥。臨出發的前一天晚上,我把他倆叫到跟前,向他們說了於增風的事兒。我說李元你這一去,如果有機會下到葡萄酒窖的時候,你可以去找一個人。在那個人面前,你鞠3個躬。他不是別人,是你的生父于增風。李元雖然非常震驚,反應還算中規中矩,老二淩念的情緒極為激動。他堅決要求上前線去,要親眼見一見生父,懇請哥哥把這個機會給他。

  「李元本來就是老大,平常也老讓著淩念,最後就把這個可能性換給了弟弟。兄弟兩個人,都不能確保一定有抗體,危險係數是一樣大的。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也不能代他們做主。第二天,淩念就以李元的名義出發了。以後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後來通知我們李元犧牲,我和他們商量讓你去告別。真正的李元不能去,我不能確保他有抗體,我不能丟了一個再丟一個。我想去人家也不讓,說普通人沒有抗體。你在藏屍庫裡看到的那個人,並不是李元,而是淩念。所以,李元還活著,只不過他已經叫淩念了。」

  當年的蕭霓雪,今日的詹婉英,溫和地述說著百轉千回的往事,滴滴泣血,卻風雨不驚,保持著充滿滄桑的美麗。只是在那優雅身段裡,心弦已斷,遍佈著深深的新傷和舊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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