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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38

  羅緯芝被李元死訊重創,茶飯不思,夜無一時安眠。李元到臨死,也沒告訴他那個具有催眠作用的1號白色粉末是什麼。就算他告訴了她,就算這粉末化作雪花鋪天蓋地落下,羅緯芝也夜不能寐。心若荒草,應時而生。老母親看在眼裡,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整天圍著羅緯芝轉悠,也不敢問。羅緯芝嫌煩,跟母親也沒好臉色。使過小性之後又後悔,強打起精神,吃點東西,讓母親心安。靠落地窗有一把深棕色的藤制躺椅,本來是母親坐在上面,遙望樓下的。後來母親身體越來越差,瘦骨嶙峋,無論籐椅上墊幾多海綿墊子,老人家還是覺得硌的慌,只好挪到角落裡成了樣子貨。現在,母親見羅緯芝終日癡癡望著樓下,就讓百果把籐椅搬出來,悄悄放在窗邊。羅緯芝果然坐了上去,整天不吃不喝,裹在一堆爛棉絮裡,披頭散髮地凝視著窗外。連影子都皺縮起來了,被悲傷鹽漬。

  那裡曾經有過一個黃昏,停過一輛汽車,車邊有一個青年,在向上張望……

  這一天已是夜裡子時,羅緯芝還沒有睡,坐在籐椅上,向虛空暗夜凝望,她甚至想推開窗戶,縱身而下。痛徹心肺的苦楚就會消失,她就可以和愛人永恆相伴。她知道這種淡漠和尋死的傾向,是抑鬱症的核心症狀之一,卻無力自拔。如今這世上唯一羈絆她的,就是媽媽。那麼,等等吧,等到媽媽先走,自己就徹底解脫了。只是,自己能等到那一天嗎?如果真是等不到了,媽媽您不要怨我啊……

  窗外迷離的世界,是一個無憂無慮的誘惑。

  突然,電話鈴響了。羅緯芝一下子彈跳起來,捂住了電話。她怕鈴聲驚醒了媽媽。這個世界上,李元不在了,有誰會在半夜三更打她的電話呢?

  一個非常歡愉的男聲傳了過來。「羅緯芝你好!」

  「你好。」羅緯芝機械應答。她連問「你是誰」的好奇心,都散失殆盡。愛誰誰。

  「猜猜我是誰?」對方似乎完全不察覺羅緯芝的倦怠,自作多情地出謎語。

  羅緯芝有氣無力地回答:「你是騙子。」

  對方吃一驚,說:「你怎麼這樣說?」

  羅緯芝木然說:「各種通信工具早已告知全國人民群眾,凡是問——『猜猜我是誰?』的,一律都是騙子。」

  對方趕快說:「恕我孤陋寡聞。出國日久,不諳你們中國的國情了。我是郝轍。」

  羅緯芝氣不打一處來。這個民族敗類,還有臉打來電話。憤怒可以給人以力量,她嗖地在籐椅上挺直了身子,籐椅發出了滋滋紐紐不堪重負的碎響,好像羅緯芝片刻間長了百十斤的份量。

  「賣國賊,你也不看看這是幾點了!」羅緯芝咬牙切齒。

  「喔,對不起。我忘了咱們現在晝夜顛倒的時差。我剛剛起床,陽光燦爛。窗外的池塘裡,有黑天鵝在遊弋。動作優美之極,簡直是一塊墨玉在推剪一匹藍緞子。嗨!你好嗎?有日不見,很是惦念!」郝轍不計較羅緯芝的咒駡,依然興致勃勃。

  「好極了!」羅緯芝力求鏗鏘地回答。

  「是嗎?我對你情有獨鍾,你還記得嗎?」郝轍輕佻地說。

  「你幹的所有一切,天理不容!」羅緯芝在暗夜裡攥緊了拳頭。不過以她現在的體力,就是郝轍站在面前,猛抽他一個嘴巴,也只有蜻蜓點水的力道。

  「羅美女,我可真得謝謝你。我能有今天的這一切,豪宅豪車奢華生活,無盡的錢財,被人尊為座上賓,都和你的血大大有關係。要是沒有你的鮮血,這一切都是空中樓閣。所以,無論我知道要挨多少罵,我還是要打電話給你,表達我真誠的謝意。我這就在遠方給你鞠個躬了,等我想想啊,中國在哪個方向啊……」郝轍不歇氣說著,生怕羅緯芝打斷了自己。然後聽筒裡發出悉悉嗦嗦的聲音,好像對方真的在那裡尋找方位整理衣襟並彎了彎腰。

  羅緯芝冷笑了一聲,說:「用別人的血,到外國資本家那裡邀功,你還有臉打電話過來。臉皮真夠厚的!」

  郝轍說:「告訴你吧,豈止是臉皮,我已練的心黑如漆,膽硬如鋼。」

  羅緯芝譏諷道:「沒正規學過醫吧?」

  「沒有。怎麼啦?」郝轍大大咧咧地說。

  「你這自以為是的描述,讓我不齒。心黑云云,不敢恭維,因為沒見過真正的天然漆是什麼樣子,不好妄說,估計像瀝青吧!膽硬成了那個樣子,大噩兆!往最好裡說,也是裝滿了石頭子樣的膽結石。輕者,你膽絞痛在地上打滾。重者,你膽囊炎膽壞死敗血症!最大的可能就是膽囊癌,讓你死在異國他鄉,化為厲鬼!」

  遠方的郝轍說:「你不必咒我,我不怕。人至賤,而無敵。雖然我的手段卑鄙了點,比如偷毒株偷你的血,但我的初衷是好的。只要目的偉大,我不在乎手段的下三濫。成者王侯敗者賊,這是東方的光榮傳統。要知道,病毒是沒有國界的,抗病毒的藥物也是沒有國界的。不管哪國的科學家,研製出了抗病毒的藥物,都是人類的福音。你不是也到屍體窖裡偷病毒嗎?咱們倆彼此彼此,並沒有高下之分。只不過是你賣出貨物的那家主子不靈,所以你才沒有收益。」

  主子?這個詞深深地刺痛了羅緯芝,如果說那是她的主子,那這個主子,已經為了拯救眾人,含笑九泉。羅緯芝向遠方的郝轍說:「聽著!科學家是有國界的。用自己同胞的生命和鮮血,去換外國人的犒賞,你就是漢奸賣國賊!你根本就不是為科學服務,你是為金錢服務,是極端自私自利的渣滓!」說完她狠狠放下了電話。

  做一個知識女性的最大弊端,是你在吵架的時候不能破口大駡,不能口吐髒字。因為你沒這樣操練過,真正需要用到的時候,也不知如何張口。

  這個電話的最大功效,不是羅緯芝喝斥了郝轍,宣洩了怒氣,乃是讓她振作了起來。是的,死者不能復活,她長久沉浸在哀傷中,是所有親人都不願看到的。她知道哀傷也是一種興奮,雖然這個話說起來有一點拗口,但任何強烈而持久的刺激,都是大腦皮層的高度興奮。哀傷太強烈了,這種負面的興奮籠罩一切,就引起了神經其它部位的廣泛抑制狀態,沒有食欲,沒有動力,沒有感知力,沒有理想和抱負……這樣下去,是要滑落深淵的。好在憤怒是比哀傷更強有力的刺激,她被深刻的憤怒激醒。她在暗夜中對自己說,羅緯芝啊,你知道把悲傷再往前走一步,就是昇華。而你卻久久地停留在這泥潭裡,等待著沉淪。這是錯把悲傷當成事業了,通過煎熬受苦而讓自己同心愛的人長久地連接,這可是個極大的誘惑,它是海妖的歌聲,你再一路追隨下去,會觸礁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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