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花冠病毒 | 上頁 下頁 |
一〇九 |
|
§36 他走了。一個人,向著生死未蔔的戰場。沒有人知曉,一切都在隱秘中。 李元的背影漸漸遠去。他的背影比他的正面,更讓羅緯芝留戀。也許這是因為羅緯芝畢竟比李元年紀要長,屬「姐弟戀」。在面容上,羅緯芝有壓力。背影就看不出細微的年齡差別,30歲的男子正是腰杆筆挺雙肩展闊步履生風的年華,30歲出頭的羅緯芝,依舊風姿綽約楊柳依依。(你在)背影上找不到具體的年齡差異,打個平手不分伯仲。 按照規定,李元也被停止了通話自由。羅緯芝每天惴惴不安,膽怯之意,比自己當初進親自下到葡萄酒屍體窖還有過之而無不及。女人真是不能談戀愛,(智商和)勇氣也嚴重縮水,幾近白癡。 羅緯芝在家裡煎熬著,只要電話一響,不管是手提電話還是固定電話,就餓虎撲食般的飛奔過去。她斷定李元一旦恢復了通話權利,會馬上和她聯繫。不過,她不敢斷定自己是不是第一個,很可能是他的導師更重要。但第二個電話一定是會打給自己的。媽媽看她奮不顧身的樣子說:「慢著點,閨女。留神磕著碰了!」好像在叮囑一個三歲的孩子。百草在一旁酸不溜丟地說:「不會那麼快就掛了的,人家雜誌上都說過了,就算是辦公室禮節,起碼也要讓電話鈴響上四聲才能掛斷。他多有禮貌啊……」 羅緯芝不和她鬥嘴,只是以後接電話的時候,步伐稍微慢了一點,省的讓老母親擔憂。 對戀人的思念如同系得過緊的絲巾,緊緊鎖住了羅緯芝的咽喉。想像在近乎窒息的困厄中延伸。羅緯芝明暸那裡的一切: 顏色——雪白和血污。 氣味——難以形容的死亡氣息和消毒液的嗆人肅殺氣。 聲音——寂靜或是垂死掙扎時的嚎叫抽泣。時而會有金屬與玻璃的撞擊聲,然後是車輪載著某種沉重的物體艱澀滾動,漸漸遠去的刺耳響動。 光線——失卻了晝夜星辰月相的變化,永遠是明察秋毫的雪亮和滲入骨髓的黑暗。 …… 你知道這一切,可你不知道你的愛人一絲一毫的消息。你知道他在虎穴,你知道虎嘯狼嗥,可你不知道他何時睡?何時醒?吃飯了沒有?吃的是什麼?他在面罩裡是否覺得憋屈?他的汗水是否濕透了衣衫? 他穿著白衣吧?她還沒有見過他身穿一身雪白工作服的樣子,一定很帥的。他手執元素包吧?他一定苦口婆心地給病人講白娘子的故事,講得口乾舌燥吧?那麼,他喝什麼水呢?生理鹽水還是蒸餾水?還是自己摻配了某種元素的水?他睡在哪裡呢?應該是醫生值班室吧?那裡的床通常不大,褥子很薄,硬邦邦的不舒服。放得下他頎長的雙腿嗎?他一定是和衣而睡,像時刻等待出發的警犬…… 想到這裡,羅緯芝不由自主地朝著虛空,微笑了一下,因為她想到了一隻周身雪白的藏獒臥在雪地之上。片刻之後,她又繼續遐想。有病人垂危,他肯定會一躍而起,像一柄寒光閃閃的白劍。有病人過世,他可會哭泣?有病人轉危為安,他一定會露出雪白的牙,在面罩之後展露笑顏。在繁忙的工作之後,他能到一個比較舒適的地方多睡一會兒嗎?他在極其短暫的睡夢中,是否思念過你? 這些纏綿想像如同慢火煲湯,表面上不見波瀾,但內裡的溫度越來越高,將李元的音容笑貌煲得滾瓜爛熟,呼之欲出。 記得李元曾經說過,羅緯芝上了前線,他的心穿透了一個窟窿。羅緯芝覺得這個形容很準確。這一切想像像一柄精細小錘,一下又一下地敲擊著羅緯芝的心扉,打穿一個又一個透明的洞穴,千瘡百孔。 到第18天的早晨,羅緯芝的手機響了,一個陌生的號碼。一個極為溫柔的女聲,問道:「您好!是羅緯芝小姐嗎?」 不是李元。羅緯芝有點心灰意懶,淡淡地說:「我是。您是哪位?」 對方依然細聲慢氣地回答:「我是李元家的人。」 羅緯芝嗖地就坐直了。家人?誰?聽這女子的聲音好像不年輕了,那麼她是李元的媽媽?不像啊!李元說自己父母雙亡了啊。那麼是乾媽?乾媽一定會直接報出名分啊,犯不上繞彎子。那麼,她是誰呢?姑媽?姨媽?大姐姐?羅緯芝這才深切地感到,自己對於李元(的)身世的瞭解,還是太少了,好像他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 腦子裡轉著問號,舌頭立刻變甜了:「啊……是。您好!怎麼稱呼您?」她怕失禮,給李家的人留下一個不好的印象,儘量讓自己禮貌周全。 「您就叫我阿姨好了。」對方回答,居然連自己的姓都沒說,難道是李家的保姆嗎?不管怎麼著,她既然是李家的人,一定知道李元的近況了,這個電話一定是李元讓她打來的。這樣想著,羅緯芝不敢怠慢,趕忙說:「阿姨好!有什麼事情嗎?」 對方溫婉淡定地說:「通過電話和你談這樣的事情,是不相宜的。不過,因為時間緊急,只能先這樣溝通一下。非常難過,李元已於昨天晚上11時病逝。」 什麼?!病逝?!那個高大英俊的青年!那個她朝思暮想的戀人!這些詞,怎麼能連在一起說出!手機砸在地上,幾乎散架。 這個女人是誰?她受誰的指使打來這個電話?她是何居心?她為什麼要造這樣的謠言?羅緯芝在最初的驚愕之後,迅速整理自己的思維,她絕不相信這是真的,這只能是一個惡毒的謠言!李元會死?這太不可思議,他的體質是如此之好,再加上還有白娘子的全程保護,死亡?完全不可能! 羅緯芝撿起滑落在地的手機,高聲說:「這根本不可能!你瞎說!你倒底是誰?」 那女人不疾不徐地說:「我是詹婉英。我知道你們是朋友,好朋友,但是在理論上,院方並沒有通知你的必要。可能是怕給你添麻煩,李元在生死文書上留的是我的電話。我想,你一定想見他最後一面。李元說過,你們分手時的最後一句話是——病毒是我們的媒人。」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