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花冠病毒 | 上頁 下頁
一一〇


  五雷轟頂!這的確是她送別時,李元說過的最後一句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啊!如果不是李元親口所述,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會知道這句話。羅緯芝大腦一片空白,停頓了很久,陷入了木僵狀態。電話那一方的女子,等待了漫長時間,也沒有聽到羅緯芝回復,不得已打破沉默說:「李元的遺體已經安放在1號葡萄酒窖。院方認為我們都沒有抗體,不允許親朋前去告別。我向他們特別提到了你,希望能讓你最後見他一面。院方的記錄顯示你是有抗體的,也曾進入過葡萄酒窖,他們同意了。如果你想去,我通知他們去接你,代表我們看李元最後一眼。」

  「我——去。」羅緯芝不能說更多的字,怕自己控制不住失聲慟哭。

  「那好。你先休息一下。」詹婉英溫和地說。

  「他,怎麼會?」羅緯芝仍是不相信,她要知道更多的細節。

  「他在臨床上冒死救治病人。一個服用白娘子的小姑娘,病情正在好轉中,但痰液一下子大量湧出,出現了窒息。李元為了挽救小姑娘的性命,立刻俯下身口對口地為她吸痰。小姑娘得救了,但李元一次性攝入了太多的花冠病毒,加之多日操勞抵抗力下降,病毒快速繁殖,短時間釋放出龐大的毒素,突然爆發感染,連白娘子也無法保護他的生命了。發病非常突然,驟然昏迷,很快就過世了。他連一句遺言都沒有留下……」詹婉英的口氣依然是柔和的,但抑制不住的哀傷,在話語中流淌。

  羅緯芝再一次把電話跌落在地上,這一次不是因為驚恐,而是每一根指頭都酥脆了,擎不住手機的分量。她的心緊縮如隕鐵,天旋地轉。電話零件趴在地板上,像一隻大裂八塊的黑寡婦蜘蛛。她再也不能自欺欺人說李元之死是謊言,詹婉英所談細節,只有醫院的人才能知道。她木然地坐著,也許很久很久,也許只是電光石火一瞬。媽媽走過來說:「怎麼啦?孩子?」

  羅緯芝竭力掩飾道:「沒什麼。一個朋友不在了。我要去看看他。」

  媽媽說:「是因為花冠病毒嗎?」

  羅緯芝遲疑了一下,不願讓媽媽擔心,說:「是為了救人。」

  媽媽說:「見義勇為啊,那是要送送。送送啊!」

  接人的汽車來了。羅緯芝穿了一件長風衣出門,媽媽說:「天熱了啊,用不著吧。」

  羅緯芝說:「冷。」

  汽車高速行駛。一方面是因為葡萄酒窖本來就地處荒郊,少有人跡。二是因為花冠病毒的持續肆虐,人們在家中,大路空曠。酒窖附近早成了特殊管制區,渺無人煙。

  一切依舊,唯有荒草不知人間的劫難,長得分外茂盛。遍地蒲公英已經熄滅了金幣似的花朵,結出絨毛球的種子,等待著一股清風,將它們送往遠方。

  酒窖管理者,當然現在更準確的說法是1號屍體窖的負責人,已接到了相關指示,一言不發地讓羅緯芝穿上防疫服,進入屍體窖。「在A0020號。不送。」他不帶任何感情地說。

  看起來一切都沒有變,一些老屍體火化了,新的運進來,氛圍和外形完全相似,變化的唯有心境。瘟疫之前進入這裡的時候,羅緯芝是一個小資情調的享樂者,無憂無慮附庸風雅,和朋友談天的時候,以精闢地說出對方心裡想的是什麼為樂趣。疫情展開之後進入的時候,羅緯芝膽戰心驚,充滿了探險的好奇和抑制不住的恐懼。這一次,是來向她的愛人永訣。她以為自己經歷了倒海翻江的劫難,早已將世事看淡,她以為自己深諳元素之道,對生離死別已了然於胸,再也不會捶足頓胸的痛楚。她高估了自己,理論是鏡花水月,現實是黑暗嶙峋的暗河。

  照明的微光如同凋敗花蕾,幽暗使得屍窖更顯出深廣不測。羅緯芝走下臺階,一步一滑。有幾步非常快,急如星火。她多麼想早一點看到自己的戀人啊,心中還存有最後的幻想。他們搞錯了吧?一定是錯了啊!有幾步又非常慢,幾乎跪坐在地上。她真的怕親眼看見他,那就證明千真萬確,萬劫不復了,羅緯芝快幾步慢幾步一路跌跌撞撞地摸索著走到了A座。先是找到了A300,然後是A200……A099……她一個又一個地數過去,好像進入一座巨大的停車場,在尋找自己的停車位。轉到新的一通甬道,她居然走過了,是A0021。定睛一看,標牌上注明是居然是於增風。她顧不上致敬,馬上尋找到了A0020。

  她看到了他。毫無疑問的他。因為冷凍的時間短,他身上並沒有太多的冰霜。因為他來不及成為病人入院,所以他還穿著雪白的工作服。羅緯芝還從沒有看到過李元身穿通體潔白衣服的樣子,第一個感覺是那麼地不合時宜——他好俊美啊!美的如同白梅花樹間的晚霧。

  白色的襯衣,白色的隔離鞋,白色的工作服。臉色也是漢白玉樣的蒼白,除了一頭漆黑的短髮。這一天的早晨,他剛剛刮過鬍子吧,整個人冰清玉潔,睡在無聲的冰冷世界裡,像水晶在蓮花中安息。

  由於沒有經過長期病痛的折磨,李元容貌宛若生前,只是比分手的時候略瘦了一點,臉上的輪廓更加棱角分明,顯出剛毅和果斷。他的眼睛並不是完全閉闔的,但也不像通常的花冠病毒死者那樣雙目圓睜。他的雙瞼有微微縫隙,長長的睫毛擋住了他的視線,好像馬上就要忽地睜開眼,再看一眼他的戀人。

  羅緯芝目不轉睛地看著李元,希望他能在下一個瞬間翻個身坐起來,捋捋頭髮微笑著對她說:「嗨!嚇你玩呢!病毒是我們的媒人,連約會的地方,也這樣不同尋常吧!」

  他一躍而起,踏著如同青藏高原上的藏羚羊一樣輕靈的步子,快步走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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