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花冠病毒 | 上頁 下頁
七七


  母親心想這可能是宣傳需要吧。這孩子每天都給自己打電話,沒有一天病過啊。怕給羅緯芝的工作找麻煩,老母親就支支吾吾地說,哦,也可能吧。

  總而言之,這事就算糊弄過去了。

  只有羅緯芝高興不起來。是的,這一切都是真的,可這裡面藏著怎樣驚天的秘密啊。

  幾天以後,她一個人到街上閒逛,自打出了王府的小圈子,她就愛上了在空無一人的街上漫無目的走來走去。也許這是對那禁錮的生活的一種補償,也許她要借此舒解自己對袁再春於增風的悼念。總之,她需要回到真實的人間,需要累得腰酸背疼腳踝沉重汗水涔涔一路風塵。她要用司空見慣的凡俗景象,切切實實給予自己重回人間的感覺。

  在一處拐彎的街口,羅緯芝被斜地裡沖出來的一輛小轎車撞上,先是被彈起拋向半空,緊接著面部朝下墜落到地,臉被狠狠挫傷。留在羅緯芝視網膜上的最後一幅畫面,是路邊櫥窗中一位美麗的塑料女模特,它披著一條銀光閃閃的毛絨大披肩,珠串的縫隙中已掛滿了塵灰。那還是冬天的裝束吧……她的疑問還沒有落地,眼前一黑,世事便全然不知曉了。

  等她醒來的時候,還記著女模特的事兒,只是一片雪白,好像到了北極。

  「終於醒過來了!嚇死我了!」她聽到遙遠而模糊又有幾分熟悉的男聲說。現在跟她最熟悉的男子,就是李元了。但這不是李元的聲音。他是誰呢?

  「我是郝轍啊!」那聲音漸漸從一團充滿粘稠消毒氣味的霧氣中再次浮起,清晰起來。

  「哦……你。」羅緯芝想起來了這個特采團的戰友,還有那沒有完成的一夜情。因嘴唇腫脹,說話十分困難。

  「對不起,是我的車不小心把你撞到了。真是萬分抱歉!」郝轍充滿內疚地說。

  「現在……這是哪裡?」羅緯芝幾乎看不見,臉部傷勢嚴重,被繃帶裹得像個粽子。

  「在一家我朋友開的美容診所裡。」郝轍說。

  「把我送醫院吧。」羅緯芝不忍麻煩郝轍的朋友。可以想像郝轍的內心現在有多不安。

  「幸好你傷得不重,只是皮肉擦傷。我朋友是很好的整容醫生,他剛才已經給你看過了,你這個大美女不會破相的,只是恢復的時間可能要長一點。現在就只有委屈你了,要包紮面部,不然的話,萬一感染了,就會影響復原。」郝轍儘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讓羅緯芝放心。

  羅緯芝本還沒來得及想到破相一事,聽郝轍這樣一說,也擔心起來。本來就是大齡剩女,再變成一個醜八怪,那可徹頭徹尾地悲劇了。她突然想到李元,這個世界上只要他一個人不嫌棄,也無所謂啦!

  這樣想著,要是平日裡,會臉紅的。現在沒顧慮了。別人看不到她的臉,臉紅也不會滲透到紗布外面。「既然沒什麼大事,送我回家吧。不然我媽媽見過我出來久了不會去,會擔心的。」

  「我也想到了這一點,只是你的手機剛才摔壞了,也沒法給你家打個電話,現在你醒了,正好和家裡說個話,省得家裡人擔心你。」郝轍想的很周到。

  郝轍便用自己的手機給羅緯芝家打了電話,說自己是羅緯芝的朋友,她的手機壞了,現在採訪團的朋友們聚在一起,又有任務,回家的時間說不定,請家人不必掛念。又讓羅緯芝掙扎著坐起來,也跟媽媽說兩句話。綁著紗布說話不方便,怕老媽聽出破綻,羅緯芝讓護士幫著把繃帶放鬆,然後深吸一口氣,掙扎著儘量用平日口吻說話。媽媽人老耳聾,也沒分辨出和往常有何大不同,就放心了。打完電話之後,羅緯芝頭腦眩暈,險些支撐不住。「你可能有輕微的腦震盪,要靜養一下。」郝轍很體貼地說。

  羅緯芝堅持:「還是把我送公立醫院吧。一時半會也好不了,太給你朋友添麻煩了。」

  郝轍說:「我跟他是好哥們,他會照料好你,請放心。現在非常時期,也沒人做美容手術了,這裡清靜,條件也還舒適。我剛才之所以不把你送公立醫院,主要是因為那兒都被花冠病毒感染的疑似病人擠滿了。原本咱們還沒有多大的事兒,要是感染了花冠病毒,那可真麻煩了。」

  羅緯芝搖搖頭說:「放心。我不會感染花冠病毒的。」

  郝轍說:「那可不一定,別吹牛,你也不是金剛不壞之體,不能心存僥倖。你知道我後來到了A區,瞭解了太多的情況,也算半個專家了,任何時候都不能大意。」

  羅緯芝說:「我還忘了,你深入到第一線,比我們撤出來的要晚。」

  郝轍說:「可不是嗎,我的隔離檢疫期比你們都要長,等我出來的時候,你們早都和家人團聚了。我才說駕車出來兜兜風,沒想到以為大家都不敢上街,得意忘形車速太快,居然傷到你,太不過意了。」

  羅緯芝暗自活動了手腳,除了面部火辣辣疼痛外,並無更多不便之處,看來的確只是皮肉傷,不曾傷筋動骨。便對郝轍說:「送我回家吧。咱這就私了了,我就說自己不小心摔了個大馬趴。」

  郝轍想了想,設身處地說:「你忙著回家,我也不攔你了。謝謝你不追究我的責任,等你好些了,我去看你,請你吃大餐。要是你臉上留個小疤瘌什麼的,我讓朋友給徹底收拾一下,保管你比以前還漂亮。放心吧。不過,現在天色還早,剛給家裡打了電話,你也不必著急。再輸點液體,增加抵抗力和營養,你恢復起來也更快一些。」

  羅緯芝想想也是,面部受傷,剛才打電話時,說話都不利落,吃飯也會有困難。輸點葡萄糖抗菌素什麼的,對身體有好處。

  「我看你累了,別多說話了。這就讓護士來給你紮上液體,好好休息。」郝轍說著,躡手躡腳地退出了。羅緯芝疲憊地合上雙眼,本想借用郝轍的電話給李元說一聲,但當著人有些話又不好說,心想等輸完了液,精神稍好一點,再打不遲。

  穿粉紅色罩衣的護士輕手輕腳一樣走進來,調了枕頭高度,讓羅緯芝躺的更舒服一些,然後把針頭刺進了她手臂上的血管,羅緯芝昏昏沉沉睡過去。恍惚中,她覺得自己越來越虛弱,好像有千百把匕首,斜插進了自己的血脈,鮮血噴湧而出,染紅了大地。她一面不可抑制地沉淪下去,一邊不甘墜下拼命掙扎。終是敵不過,她如同死去的蜥蜴,在乾燥的沙漠,漸漸枯萎,留下一張蜷曲的佈滿花紋的皮。她拼命用意志力與這種極為古怪的感覺對抗,竭盡全力總算睜開了一絲眼皮。

  一片雪白。羅緯芝記憶起來,這是蒙面的紗布。有依稀光亮,是剛才為了打電話方便,撕扯開的小口。羅緯芝瞄見了自己的臂膀,一根血紅的管子,正從自己肘窩的血管中,向外汲取著血液。鮮紅的液體帶著她的體溫,一滴滴流入到一旁的儲血罐中。這景象匪夷所思,她下意識地啊了一聲。

  「她似乎沒有睡著。」好像是剛才那個粉衣護士的聲音。

  「挺頑強的啊。」郝轍的聲音。

  護士說:「還是再用一點藥吧。剛才太微量了,不然她馬上會醒的。」

  郝轍說:「多用了藥,血液的品質就會受影響。」

  護士說:「已經有幾百毫升了。夠用了。」

  郝轍說:「那好,用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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