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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19

  羅緯芝殫精竭力保護著那塊浸染花冠病毒患者分泌物的紗布,出了消毒處,趕緊把紗布轉到隨身攜帶的保存設備中。做這一切的時候,她萬分小心。雖然她自己擁有足夠的抵抗力,可以不受花冠病毒禍害,但如果在操作中,讓病毒逸散出去,傷害無辜,必是極大罪過。不過,這一切都是在A區操作的,想來此地也不是什麼潔淨所在,空氣中早已飄散著不計其數的病毒顆粒,自己這番折騰,與大局無礙。

  回了王府,好不容易捱到晚上,和家中聯繫的時間到了。羅緯芝問百草:「他在嗎?」

  唐百草說:「誰呀?」

  羅緯芝氣不打一處來,這不是明知故問嗎?看到一旁履行工作職責的監聽員,只好裝出漫不經心的口吻:「小弟呀。」

  百草故作恍然大悟狀,說:「李哥哥啊,他說今天不來了。有什麼事兒你只管告訴我吧。」儼然成李元的代理人。羅緯芝不悅,想想李元幾乎每天要到自己家裡等電話,和唐百草聊天那是順理成章的。大疫期間,人們都龜縮家中,能有誰不怕死地登門拜訪,本來就喜出望外。更不消說李元英俊瀟灑談吐文雅,百草自是心儀。想到這裡,羅緯芝自我解嘲一下,誰讓你剩到如今呢,連小保姆都敢一比高下了。

  萬千思緒,眨眼間飄過。羅緯芝不禁訕笑自己,前幾天還在死亡線上掙扎,現在就掉到醋罎子裡了,實在不是自己一貫的風格。她收束念頭,對唐百草說:「我有東西要給弟弟。你不要忘了告訴他。」

  羅緯芝把裝了毒株的設備夾帶在換下的寒衣中,帶出了王府,很有成就感。如同當年的地下黨員把秘密情報給了交通員。想想也覺可笑,明明是一件好事,卻做得這般鬼祟。如果能光明正大地研究,成果不是會出的更快一些嗎!

  過了幾天,在例行通話中,李元終於出現了。「姐姐,您好。」極其溫和和寬厚聲音,充滿了友愛和親切。羅緯芝的身心合著節奏輕顫。她能想像出李元如同一脈葦葉,修長柔韌地玉立在自家電話旁,多麼美好而又令人依戀的場景。

  「帶回的衣服收到了吧。」羅緯芝問。

  「收到了。不過,都死了。」李元說。

  羅緯芝大驚,問:「誰死了?」

  李元說:「就是你給我的東西。」

  「為什麼?」羅緯芝不解,想自己千辛萬苦深入虎穴采來毒株,卻落得無一存活,太悲切了。原因何在呢?如果找不到原因,以後也無法得到活的毒株了。她順勢瞄了一眼監聽員,本以為聽到「誰死了」這樣的問話,監聽員會很在意,不想對於「誰死了」這樣的話題,監聽員早就耳熟能詳。大疫之中,死人是最常見的談資了。認識的人都有可能死,死一個人會被議論一千次。監聽員料想隨後的話題毫無新意,反倒不再關注。

  李元說:「我們也在分析原因。這邊的操作應該是沒有問題的,那麼結論只有一個,就是您在攜出的過程中,經過嚴密的檢查和消毒。所以,它們都死了。」

  「不是說它生命力非常頑強嗎?怎麼又如此不堪一擊了?」

  羅緯芝忿忿然。可令她憤怒的對象是什麼呢?恨病毒還不夠窮凶極惡?

  「生命力是相對的。現在的問題是,我們還需要它。甚至更需要它。」李元不願在沒有答案的問題上繼續糾纏,把話題向前推進。

  「為什麼?」

  李元說:「白娘子還吃著吧?」

  羅緯芝說:「全靠白娘子了。」

  李元說:「需要更多的法海,才能確認白娘子的劑量。太少了,起不到效果,太多了,怕適得其反。」

  羅緯芝徹底明白了毒株的作用,她說:「還要找法海?」

  李元說:「是的。甚於任何時候。」

  羅緯芝說:「我想辦法。」

  李元說:「法海有時會很脆弱。」

  羅緯芝說:「我知道。」

  兩人於是道別。羅緯芝把自己剛才說過的話捋了一下。

  「帶回的衣服收到了吧?

  「誰死了?

  「為什麼呀?

  「可是,不是說它生命力非常頑強嗎?怎麼又如此不堪一擊了?

  「為什麼?

  「全靠白娘子了。

  「還要找法海?我想辦法。

  「我知道。」

  哈!基本上沒啥破綻。看看監聽員,也是一臉淡然。羅緯芝於是佩服自己挺狡猾。

  出了通訊室,她信步到了袁再春的房門前。時間還早,防疫總指揮並不在宿舍。羅緯芝坐在他門前的木椅上,靜靜地等候。鬱金香開了,野百合蓄勢待發,空氣中已彌漫起熏人的夜香。人說夏不坐木,冬不坐石,真是有道理。坐了一會兒,就覺得腰以下寒涼。還沒到夏,木頭已經有了潛在的潮氣,倚靠的時間久了,有一種沁涼隱隱襲入,讓人氣血凝滯。羅緯芝只好站起來,慢慢踱步。畢竟她曾經大傷元氣,死裡逃生,現在不夠強壯。

  夜幕如同溫水般地彌淌過來,在綠葉的間隙中,一顆顆星開始萌發。星是太陽的碎片,在略帶綠色的黑暗包繞一切的時候,它們在樹幹四周裝點著生存的秘密。星星越來越多了,好像打翻了上天的梳妝匣,如今盡數倒了出來。有百花和樹木的暈染,從園子裡仰面看去,天上有鑽石有珍珠還有祖母綠和蜜蠟,光彩熠熠。羅緯芝無端地想到,這個王府,是現在亮呢還是古時亮呢?那時會張燈夜遊吧?無數明亮的奶黃色的燈籠,像秋天的柿子,在黑暗中游走。她突然想起了薩松的一句詩「心有猛虎,輕嗅薔薇」,就輕輕俯下身,去聞花的暗香。聞了又聞,直到她這只虎不耐煩地要走時,袁再春恰好回來了。他剛剛向高層領導彙報完,因為還找不到特效藥,受到申飭。

  「你在等我?」袁再春無比倦怠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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