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花冠病毒 | 上頁 下頁
五九


  「我想知道我的化驗結果。每天都要抽血,加起來的血量,有一大海碗吧?攢在一塊兒,能救活一個休克的人了。沒人告訴我結果是什麼。我對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一無所知。」羅緯芝早就想好了等在這裡的藉口。其實也不完全是藉口,她的確對此充滿困惑。

  「你應該吃些補血的藥品。我這裡有人送來的燕窩,不是血燕,是傳統的好燕窩。你拿去吃吧。」袁再春請客人入屋。

  「謝謝,我不吃。只要一想起燕窩是小燕子為自己的孩子搭建的家,我吃不下去。我只是想知道結果。」羅緯芝拒絕。

  袁再春說:「這個觀點我同意。我也不忍心吃。不過,就算是你不吃,我不吃,可這燕窩也沒法子成為小燕子的家了。吃了吧,你補養好了身體,能夠幫助人類早點戰勝花冠病毒。」

  羅緯芝便收下了燕窩,她心裡還是決定不吃,只是不願讓這位疲憊的老人,就這個問題再說更多的話。

  袁再春坐下說:「你血液內的抗體,持續增加,到了令人吃驚的地步。我估計你現在不用任何防護,和花冠病毒近距離接觸,也不會有絲毫問題。當然,這只是一個假設。」

  羅緯芝說:「您說的假設成立。我最近頻繁到A區去,有的時候會把防護面具摘下來,特地直接呼吸A區的空氣。到現在為止,沒有絲毫不適。」

  袁再春意外地說:「你是在用自己的身體做實驗?」

  羅緯芝說:「是的。於增風不就是用自己的身體做了實驗嗎?他是我的先驅者。」

  袁再春說:「今後再不許這樣了。你不必做實驗,我們通過理論推演就完全可以得出結論。直接呼吸A區空氣,這畢竟太危險了。有時候,我們的生命並不僅僅屬￿自己。比如我,我非常想打開於增風的臨終遺言,但是我不能,我只能銷毀了它。如果我也像你那樣病倒了,而且沒有你這樣的好運氣,那麼,造成的危害,就不僅僅是我一個人的死亡,而是整個抗疫事業的某種缺失。」

  羅緯芝說:「您當然重要啦,我沒有那樣重要。」

  袁再春說:「我知道你不喝咖啡,那就喝清水吧。上次來了幾個老朋友,都好這一口,薄荷葉被剪完了,很抱歉。說實話,現在你可比我重要得多。」

  羅緯芝不解。袁再春說:「因為你體內高強度的抗體,是我們戰勝花冠病毒的最終途徑。只是我們現在無法解釋這一切。沒有解釋,就沒有重複。因此,也就不具備普遍意義。發現是由耐心堆積而成的。這就是總是抽取你的血液的原因,它是一個謎。」

  羅緯芝說:「我有一個想法。不知當講不當講?」

  袁再春笑著說:「凡是這樣講話的人,最後都是講出來了。因為它勾起了聽講者的好奇心。這一定是不同尋常的話。請講。」

  羅緯芝說:「我想到酒窖去。」

  袁再春令人難以察覺地點點頭,這不是同意,只表示心知肚明酒窖的真實含義。

  「為什麼?」他問。就算他飽經風霜,也想不出羅緯芝這一提議的動機。

  「我想看看我體內的抗體,是否可以抵禦所有種類花冠病毒的侵襲。據我所知,酒窖中至今沒有人進行過全面的檢測。我去了,也是對這一重要地區的實地勘查,並能帶回相關第一手資料。」羅緯芝道。這些想法都是真實的,但她最迫切的打算,是順手牽羊獲取第一手的毒株源。

  袁再春當然明白這個提議極有必要,但危險性太大。酒窖被改造成為屍庫之後,基本處於完全封閉狀態。新鮮死亡的屍體都消化不完,並無能力將酒窖中的存屍提出來火化。屍體一具具生成,超出火化限額的遺體,還在不斷進入酒窖。老的酒窖藏滿之後,就開闢新的酒窖來擔當此責。酒窖內的具體情況,基本上只能憑工作人員以監控頭觀察,好在迄今為止一切平安。萬般死寂,毫無生命體征,誰有膽量到那裡尋釁呢?進入酒窖將冒極大風險,搬動屍體更是險中之險,倘無驚天理由,無人敢出此動議。

  不過從科學研究和人類安全的角度來說,有人親身進入酒窖屍庫,查看屍體保存的第一手資料,甚為必要。花冠病毒致死宿主後,病毒是否依然存活並保存毒性?這個時間能維持多久?屍體在進入酒窖之前,屍袋進行了消毒藥物撒布,這種方式是否有效?凡此種種,都需實地測查。

  退一萬步講,如果有什麼人劫持了屍體,將屍體挫骨揚灰播散人間,是否會引起慘烈後果?作為抗疫總指揮,袁再春都要有預案。可多少天來,活人的問題都解決不完,哪裡顧得上死人。羅緯芝提出這個方案,讓他動心。這個環節,疏忽已經太久了。

  在這一瞬,他把羅緯芝引為知己。

  「從研究角度來說,的確非常必要。但是……」他的眼泡耷拉下來,如同佈滿蛛網年久失修的劇院中的鬆弛幕布。

  羅緯芝說:「我知道您覺得這太危險了。不過,您不是說過,我已經有了超強抗體嗎?如果說需要什麼人深入虎穴,我是最合適的人選。您要再不放心,我還可以佩戴可防化學武器的面具,保證萬無一失。」

  袁再春說:「孩子,不要保證,不要說什麼萬無一失,永遠不要說這種話。意外總是有的,切不可說滿。還有,你完全不必這樣做。沒有人要求你,甚至沒有人想到這一點。你身上的抗體,可以保證你在這次大災難當中度過生死之劫,但你到酒窖屍庫中去,幾百上千具屍體聚集在一起後的變異情況,我們無從知曉。人死了之後,通常病毒並不會隨之滅亡,它們繼續繁衍生息,酒窖中的花冠病毒濃度,肯定異乎尋常地高。且在那樣密閉幽暗的場合,病毒會不會彼此融合,產生新的變異,我們現在完全不掌握。如果病毒的DNA碎片通過嵌合和嫁接,誕生可怕的新毒株,那麼你現在身上所含有的抗體,將基本無用,你也和我們普通人一樣,有束手就擒的可能。那樣的話,你將萬分危險。如果我沒能阻攔你,那是我的罪過。」袁再春搖著蒼老的頭顱,一頭白髮,猶如寒潮襲來時的冰雪樹掛。

  羅緯芝對自己的父親基本上沒有絲毫印象,但這一刻,她找到了父親。這個和自己毫無血緣關係的老人,為自己設想的這樣周到,羅緯芝在感到巨大恐懼的同時,也覺分外溫煦。

  只有那些最烈性的花冠病毒,才能兇猛地置人於死地。不入酒窖,就不能得到最優異的毒株。沒有毒株,李元和他導師的實驗就無以為繼。而找不到對抗花冠病毒的特效藥,整個國家就陷於水深火熱之中。想到這一切,羅緯芝說:「袁總,我已經想好了。為了拯救百姓,在所不惜。您就給我安排吧。」

  袁再春說:「你真的做好了承受最嚴酷後果的準備了?萬一死在生機盎然的春天,送給自己一個辛辣的句號,你不後悔?」

  羅緯芝其實並沒有做好最嚴酷的準備,她覺得嚴酷不會出現,自己不會死,她相信體內的抗體有足夠的力量保佑她過關,她還有李元所贈的護身符。保持樂觀是人生必備之素質。

  她說:「我準備好了。」

  袁再春揮揮手,說:「孩子,去休息吧。就算你準備好了,可我還沒有準備好。你讓我好好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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