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花冠病毒 | 上頁 下頁
五七


  竇錦歡說:「物品送到我們這裡的時候,並不署名。所以,我無法準確地回答你。我可能消毒過,也可能沒有消毒過。我們有一個團隊在執行消毒工作。」

  羅緯芝從他的眼神裡,看不到任何色彩。心想,是的,天天消毒病危或是死亡病患的有毒分泌物,只有變成鐵石心腸。

  羅緯芝繼續問:「如果病人的遺物想帶出去,怎麼辦?」

  竇錦歡說:「如果經過了嚴密的消毒,在理論上是沒有問題的。畢竟病毒是一種脆弱的低級生物體,是可以被化學藥品和物理因素比如高溫紫外線等消滅的。」

  羅緯芝說:「那你可做過這種事情?」

  竇錦歡說:「您指的是什麼事情?消毒遺物還是……」

  羅緯芝說:「您知道我指的是什麼。關於消毒,您剛才說的已經很清楚了。」

  竇錦歡雙手插在白色防疫服的衣兜裡,問:「您有什麼權力來核查這事情呢?這和您剛才所說的目的並無關聯。」

  羅緯芝說:「有。」

  竇錦歡說:「您問了我那麼多問題,我只問你一個問題。」

  羅緯芝說:「請講。」

  竇錦歡逼近一步說:「您為什麼對於增風教授那麼關切?」

  羅緯芝說:「他的遺物通過了消毒,送了出去。而我恰巧看過。」

  竇錦歡表情很複雜,說:「您這樣生龍活虎地活著,證明我的消毒非常到位。」

  羅緯芝看出了他眼眸深處稍縱即逝的失望。他一定為自己的消毒分寸不當而懊悔,覺得自己殺滅了所有的病毒,對不起於增風的囑託。

  羅緯芝確定正是這位工程師的協作,於增風才完成了最後的部署。然而一切皆有變數,其中乾坤她無法細說,於是點點頭保持了緘默。

  他們回到大型消毒器械旁。竇錦歡有禮貌地問:「您還需要瞭解哪些情況?」話語中已含謝客之意。

  這時正趕上各個科室將病人的污染物品送至消毒處,一個個透明的大塑料袋子,鮮橙黃色的,類似海難的救生衣色。竇錦歡忙著簽收清點,把羅緯芝冷落一旁。這正是羅緯芝巴不得的,她趁人不備,將一個塑料袋中浸滿咖啡色血液的紗布,悄悄放入了工作服中的密閉塑膠袋裡。這當然是極其危險的,不過羅緯芝相信自己已經有足夠的抗體,不會再次感染花冠病毒。雖然這是紀律嚴令禁止的,但不用這種非常手段,如何得到毒株呢?沒有毒株,李元和他的導師所進行的研究,沒有法子大規模地展開。

  竇錦歡的妻子是一名臨床醫生,已經陣亡在抗疫第一線。她在世的時候,彼此是同行,都嚴謹刻板,並沒有太多的浪漫和交流。當她死後,竇錦歡才發覺自己是多麼愛她。但他沒有時間哀傷,也沒有掉一滴眼淚。按照規定,如果他提出撤離火線,經過相應的隔離,他就會回到相對安全的地方,從此遠離哀痛之地。但他主動表示,決不離開一步。他不要輕鬆,不要安全。只有與病毒近在咫尺,他才覺得自己是和妻子在一起。兇手在逃,他怎能退卻!和殺害自己妻子的兇手貼身肉搏,為此他將付出所有的力量和手段,在所不惜!他要復仇,復仇可以不擇手段。他要用自己的方式,調動一切可能性,與病毒周旋並死戰。如果需要的話,就和病毒同歸於盡。也許這才是救贖自己無盡悲傷的最好途徑。

  他原本就不苟言笑,現在簡直是瘋狂地投入了工作。出入危重病房,如履平地。和瀕死的花冠病毒病人交談,毫無畏懼。他人不敢也不忍過問,任由他自定。

  竇錦歡送羅緯芝出門的時候,示意她戴上防紫外目鏡,然後站在強烈的紫外線燈下消毒。羅緯芝將自己的雙手疊在工作服口袋旁,盡最大可能保護毒株。

  時間是如此漫長,真真度日如年。不知道花冠病毒是否能經受得住紫外線的荼毒?現在她和殺人魔王站到了一條戰線上,對病毒關懷備至。此刻,保護就是消滅。

  告辭的時候,竇錦目光低斂說:「你好像對花冠病毒很有興趣。」

  羅緯芝回答:「談不上興趣,只是工作。受命於危難之際。」她的苦難就來自這個人,但她不恨他。面對於增風的臨死託付,他一定無法拒絕。她此刻幹的事兒,不是異曲同工嗎!

  竇錦歡說:「現在對花冠病毒感興趣的人,大有人在。」

  羅緯芝說:「還真有不怕死的人啊。為什麼這麼多的人對花冠病毒有興趣呢?」

  竇錦歡說:「這是一種新型的病毒,誰拿到了它的毒株,誰就佔有了稀缺的資源,根據這個毒株,製造疫苗,研製新藥。某種程度上說,我背後是一座鑽石礦。」

  竇錦歡背後,是巨大的消毒處,那堆積如山的橙黃色塑料袋,是劇毒的花冠病毒大本營。徐徐暗風,每一塊不再潔白的紗布都是飄渺靈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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