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花冠病毒 | 上頁 下頁
五六


  病人們掙扎在死亡線上,醫務人員已經到了筋疲力盡的狀態。新的感染不斷擴散,死亡不斷增加。現在治療倒是簡單了,成了一種預設好的程序。只要病人被救護車拉來,立即送到病房。醫院已經進入了戰時緊急狀態,不再是一間間的小病房,而是在醫院空場上搭起了可供幾十人上百人的大型組合病房,打個不恰當的比方,類似鄉下紅白喜事的宴會大棚。所有人的治療方案都是一樣的,提供支持療法和一些昂貴卻沒有多少確切療效的藥物。醫生們高度默契,看起來就像完全沒有情感和交流。語句極其短暫,聲音不帶任何傾向性和溫度。護士們推著治療車,一一輸液,像打開高壓水龍頭一樣,把大量複合藥品壓入病人體內。當然白衣戰士們都帶著防疫面具,進行一系列治療和清理分泌物的工作。

  處理病死者的遺體,由一個特殊部門負責。只要有人病故,專業人員會在第一時間帶著超大的透明塑料屍體袋,到達現場。病人們現在都住的是集體宿舍,一人死亡,對他人是惡性刺激,要將病逝者最快速度移出人們的視野。這樣做的好處,一是讓周圍尚活著的人,不要喪失信心,二來也好騰出新的病床,接收更多的病人。

  收斂花冠病毒逝者的特製屍袋,和死於交通事故地震災害等故去之人的屍袋,樣式基本相仿,只是厚度加倍,顏色為全透明。屍身密封在袋子裡,毫髮畢現,看起來煞是恐怖,但卻很實用。畢竟以後是否要做科學檢查抑或遺體告別,現在還顧不上。車禍或天災致死,死因很明確,入土為安為第一要務。瘟疫是一筆糊塗賬,若是日後還要對屍體進行研究分門別類,那麼一具具開袋驗屍甄選,太難為人了。不妨第一手處理時,就採取全透明戰術,以備不虞之須。

  羅緯芝現在幾乎要算花冠病毒方面的專家了。袁再春簽發的特別通行證,加上羅緯芝的勇敢無畏,如同兩翼,讓她得以深入到常人難以進入的各個醫療環節。

  此刻,她參觀專門處理病人分泌物的車間。

  叫它車間,實在是再恰當不過。巨大的離心攪拌機轟鳴著,如同一台台水泥攪拌車。只是放入車內的不是水泥和砂石,而是花冠病毒病人的各種排泄物——胸水、腹水、痰液、糞便、嘔吐物……當然,更確切地說,是沾染了惡性物質的毛巾被罩紗布等醫療用品。污染物被投放離心攪拌機之後,傾倒各種消毒液,再加以高溫蒸汽消毒……最後被烘乾打包,壓縮成極小的體積,送往屍體火化爐,完全焚化為灰燼。負責此工作的醫學工程師竇錦歡說:「我們可以確保病毒已經完全死亡。」

  羅緯芝目瞪口呆地看著,腦子中在想——那麼於增風的遺囑,是怎樣過五關,斬六將地熬過這種酷刑的?不但保持著紙質的完整,更重要的是保留了花冠病毒的活性!

  羅緯芝問竇錦歡:「一直是這樣消毒嗎?」

  竇錦歡回答:「是的。」

  羅緯芝說:「竇工程師,這毫無疑問是一種非常好的消毒流程。但是在最初階段,在這一系列的機器沒有製造和安裝之前,是如何消毒的呢?正因為機械體積龐大程序正規,才會使人感覺是在花冠病毒大規模爆發流行之後才投入使用的。無法設想在沒有疫情之前,有什麼單位會儲備這種大型器械。」

  高瘦得像單支的一次性原木筷子的竇錦歡正色道:「我不知道你是站在什麼立場上質疑我們的工作。這些器械的確是早有儲備,這麼大的一個國家,凡事都會有所準備。這些消毒機械,早就製造出來了,存放在特定場所。發生了疫情,就會投入使用。一般人似乎覺得,有一種疾病,就會有一種特定的消毒方法。其實不然。無論何種疾病,只要具有傳染性,就逃不過病人的體液血液分泌物和機體組織這個範疇,大同小異。就像包子花卷饅頭是不同的,但都是面做的,蒸的方法是一樣的,只是時間稍有長短不同而已。所以,這些器械的確早就備下。」不論眼前站著的是誰,就是直面聯合國世界衛生組織的官員和國家領導人,他也如此回答。

  回答精准無誤,無懈可擊。羅緯芝不知道再說什麼,卻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她想了想說:「但是疫情剛剛開始的時候,就算馬上把消毒器械調撥安裝起來,也需要有一個時間差。消毒是刻不容緩的,我想知道那個時候,你們是如何處理污染物的。」

  竇錦歡感覺到遇上了行家裡手。他謹慎地說:「是的。您說得不錯。在瘟疫流行初期,有一個極為短暫的時期,我們沒有應用這組器械。」

  羅緯芝窮追不捨:「那麼,是用什麼法子消毒的呢?」

  竇錦歡刻板地說:「醫療器械先用75%酒精棉球擦拭或浸泡汙物表面,帶有血漬的用有氧氯消毒液浸泡30分鐘,再放入加有生物酶和鹽的鍋內清洗,再放入高壓高溫蒸汽鍋內消毒。高溫滅菌,最後以真空方式乾燥,壓縮密封。比你剛才看到的這種連續機械化操作,要原始一些。」

  羅緯芝點點頭說:「我想知道的是更早期。」

  竇錦歡不快地反問:「你已經看到了完善的消毒過程在運行中,也已經瞭解了早期的運作。我不知道你如此刨根問底,是何用意?」

  羅緯芝回答:「很簡單。如果我們能夠闖過這場災難,這是一個經驗。如果我們失手了,為我們的子孫後代留下可供借鑒的教訓。」

  竇錦歡想了想,說:「那你跟我來吧。」

  羅緯芝跟隨竇錦歡進入悠長而昏暗的甬道。由於少有人走,雖無青苔,自生滑膩,像通往地獄的小道。竇錦歡頭也不回地走在前頭,有一種引君入甕的風度。在每個醫院裡,都有這樣一些幽暗的所在,讓人以為盡頭是太平間。其實真正的太平間,倒不會太隱晦,那裡是人來人往的地方。好不容易來到走廊盡頭,如此冷僻的所在,讓人心生怯意。

  竇錦歡打開了房門,裡面有一些白色搪瓷大桶,如同一些學校早年間供學生飲用溫開水的晾桶,只是沒有下方的水龍頭。羅緯芝打開一個搪瓷桶,裡面是半桶氣味嗆鼻的消毒液。旁邊還有不銹鋼的金屬杆,好像高爾夫球杆的上半部。

  羅緯芝說:「那時候,就是把病人的排泄物等放在這個桶子裡嗎?」

  竇錦歡面無表情地說:「是。」

  羅緯追問:「誰來攪拌呢?」

  竇錦歡說:「人力。」說著,他拿起一旁的金屬杆,在搪瓷桶裡攪動了一下,算是做了個示範。存放已久的消毒液,被攪動煥發出了活力,冒著咕嘟嘟氣泡,嗆人的味道洶湧而出,羅緯芝連連咳嗽。

  羅緯芝說:「這非常危險。」

  竇錦歡說:「只要防護得當,也不一定會出事。你看我不是活的好好的嗎!從一開始就參與消毒,從最早的手工操作,到現在的機械電腦操作,我一直在場。」

  羅緯芝直視著他的眼睛說:「既然您一直在場,您可認識於增風?」

  竇錦歡的目光立刻閃出霹靂樣的火花,但隨之黯淡了,說:「認識。他大名鼎鼎,又是犧牲在抗疫第一線的英雄。」

  羅緯芝說:「他的相關物品,可是你消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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