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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無人。

  再打。

  還是無人。

  直至深夜,仍是無人。

  打到簡方寧家裡,也沒人接。

  媽媽,我們立即回家!趕快買機票,越早越好!沈若魚跺著腳說。

  媽媽怪她,你這孩子,一陣兒一個主意。聽說一個星期內的票都沒了,你以為有專機呢!

  那就到機場等退票,能早一天是一天。沈若魚咬牙切齒,恨不能一拳將黑暗打出隧道,飛回北方。

  莊羽殘存的生命,只剩下最後一件事,將美麗的女戒毒醫生拖下地獄。對生的眷戀和對死亡的恐懼,都在這個遊戲中淡化。她是因為愛她才害她,獨自咀嚼這種詭譎的愛意,使她生命的最後時光,充滿期望。她不斷地打長途電話,如果女醫生接了電話,她就一言不發地放下聽筒,讓無盡的盲音代替她的問候。如果女醫生不在,她就設想出一百種可能,惴惴不安地惦念著她。有時她突發奇想,覺得簡方寧一定有最好的藥,不曾拿出來給病人吃,現在輪到自身倒黴,只好貢獻出來,於是莊羽也有了生還的希望。但這幻想隨著時間的推移,粉碎了。在偶爾接通的電話裡,雖然女院長的聲音極其短促,只是「喂喂……」一聲,她就心怯手抖地扔了電話,隔著萬里銀線,她依然聞到了「七」陰森恐怖的味道。看到女醫生日漸憔悴花容失色,她忽而快意莫名,忽而深深懺悔,精神上寒熱往來,打著擺子。

  只有一點她確切知道,她留在女醫生身邊的導火索嗤嗤燃燒著,就要接近爆炸的一瞬了。

  第三十九章

  從景天星教授那裡回來,沈若魚沉浸在悲痛當中。晚上,她想,簡方寧一定會到夢中與她相會。沒想到睡得特別好,一覺到天光,先生給她留了個條,說晚上有會,回來得晚。

  沈若魚心裡像被人挖了一個洞,黑色的風呼嘯著穿過。伸手去撥電話,七位碼子按到六位時,猛然停住。這個號碼,永遠不會通往那個清晰寧靜的聲音了。

  她呆坐著。非常奇怪對於最好的朋友的死,冷靜為何像狗一樣地陪伴著她,不肯須臾離開。如果她一直這樣冷靜下去,靈魂要羞愧了。她預感到要出什麼事。一定會有事。要是什麼事都沒有,這個世界就正常得不可思議了。她呆呆地坐著等,等那必然要發生的事情來找她。到了上午十點的時候,郵遞員來送信。沈若魚,拿戳,掛號……郵遞員在樓下,像磨剪子磨刀的老漢一樣放聲吆喝著。

  沈若魚瘋了一樣地跑下去,她終於明白了,自己一直等的就是這聲呼喚。

  是簡方甯的來信。到處陽光燦爛,很有些春天的味道了,楊樹鬍子霸道地垂在枝頭,似掉非掉地搖曳,顯出一種糜爛的萌芽狀態。身上很暖和,人聲鼎沸。沈若魚很沉著地拿著厚厚的信封,在上樓的時候,才覺出樓梯上的陰冷。這封信是簡方寧生前寄出的,一直在人間周轉。但沈若魚手指顫抖不停,紙裡面滿含另一個世界的信息,寒冷如冰。

  信封裡的內容,由兩部分組成。一頁短信,另外是些隨手寫下的記錄,直到簡方甯神智昏迷的前十分鐘。

  若魚:

  你好。當你收到我這封信的時候,我已不在人間。

  不過,這有什麼關係呢?相知就是一切。我們就是再繼續交往幾十年,瞭解也不會比現在更多。一個人最基本的品質,在他很年輕的時候,就已經奠定。

  閱讀一個死者的文字,不是一件愉快的工作,所以我很抱歉。但是,我有一些事需要向人傾訴。我無法完全預計我身後的事情。我把這副擔子交給你,請你幫我一個忙。好在,它真的是最後一次了。

  有些國家規定,一定要有自殺的客觀證據,比如遺書,自殺的判斷才能成立。我會寫一個簡單的條子,但我知道它可能說明不了太多的東西,我愛生命,但當我不可能以我熱愛的方式生存時,我只好遠行。

  我的面前擺著滿滿一瓶三唑倫。我相信它,勝過一把手槍。這瓶藥是我用「範青稞」的名字開出來的,用的是一張紅處方。

  好了。我相信人的生命會以另外的方式存在,我們在天空以飄蕩的顆粒相見。但願那是許多年以後的事情,但願我們並肩飛翔。

  簡方寧

  張大光膀子住院是孟媽收他進來的。滕醫生病了,病得好奇怪。前一天還好好的,半夜突然劇烈地水瀉。第二天來不了,臨時需要有人在門診值班…孟媽剛下夜班,說別人都忙,她願意頂班。我就讓她去了。

  她收的第一個病人,就是張大光膀子。

  那天我正和景教授研究學術會議的論文,待我知道,木己成舟,張大光膀子住進了蔡冠雄的病房。我對孟媽說,你怎麼把他收進來了?我不是在全體會議上講過,這樣的病人,病史很可疑。況且他病情複雜,戒毒非常困難。

  孟媽不軟不硬地對我說,我只記得您說過,門診醫生有權決定是否收治病人。我噎住了,我是說過這個話。滕醫生的病,第二天就好得無影無蹤。我懷疑孟媽給滕醫生的茶水裡放了瀉藥,懷疑她收了張大的金子。但是我沒有證據。

  果然,張大光膀子是有血案在身的逃犯,迫不及待地住進醫院,是為了尋找一處避風港。公安局帶著手銬,到醫院來逮人。我說,請稍等,好嗎?執行任務的隊長說,如果人犯逃跑了,這個責任誰負?我說,我負。他說,你負不了。

  我承認他說得對,一個醫生,不能干涉公務。但我懇求,讓病人出了我的醫院門,再行逮捕。他病情很重,又用了種種藥物,沒有逃跑的能力。這一點,以我的醫學知識,完全可以擔保。醫院裡還有許多其他的病人,大張旗鼓地行動,可能對病情造成不良影響。隊長默不作聲地退後半步,給了我協助。

  張大被架出病房。他走出院門的第一步,就上了銬。罪有應得。但是他的隨從嘍羅惡狠狠地對我們說,等著吧!人是在你們醫院沒的,我們就找你們醫院算帳!他的兩個老婆,鬧得很凶。大老婆是要人,小老婆是要錢。

  醫生護士很有幾分恐慌。說吸毒的病人,多是戴罪之人,這件事是個警告。

  深夜,我的BB機上顯示出了一行奇怪的文字:三重鐵門,絕非桃源,警惕孟媽。

  什麼意思?沒有署名。說它是呼錯了,但鐵門二字,分明是指我的醫院。不是桃源,就是說不是風平浪靜,其樂融融。至於孟媽,到底是怎麼回事?百思不得其解。我感謝這告誡,但想不出他是誰?

  孟媽來找我,說她要辭掉這份工作。她本來就是退休反聘的醫生,來去自由。但在這種時刻辭工,分明有一種臨陣脫逃的怯懦和動搖軍心的險惡。

  我說,什麼理由呢?她說,沒有理由。不想幹就是不想幹。你管不著我。我說,孟大夫,辭工當然是可以的。但我很希望大家能同舟共濟,度過暫時的困難。如果你一定要辭,請給我一個理由。哪怕是瞎編的理由也行,我需要對大家有一個解釋,安定人心。

  孟媽說,你一定要聽理由,我就告訴你。我在外面,自己開了一家診所,你這裡的一套,我都爛熟於心。到了那裡,我就是院長。這個辭工的理由,還算說得過去吧?本來我是不忍心告訴你的,看你追問得這樣苦,就發了慈悲。誰讓孟媽是個好心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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