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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莊羽說,我剛出醫院沒幾天,就開始複吸。這一次,我不再吸四號了。一下子加了三個數,我吸「七」了。新產品,非常貴,但是更過癮。我現在已經片刻不能離開「七」了。它可以使我不睡覺不吃飯,飛翔在迷幻的世界裡。我開始咳血,「七」把我的肺燒穿了。吸毒的人都知道,到了這分上,最多也就是十天半個月的事了。

  沈若魚嚇得差點扔了話筒,說,你胡扯!

  莊羽笑嘻嘻地說,真是這樣。我實在是太不像人樣了,蓬頭垢面,骨瘦如柴,不好意思啊,所以沒法讓你來看我。我是一個有自尊心的人,剛才形容的那模樣,已經很文過飾非了,情況只比我說的更壞…

  沈若魚說,莊羽,我相信你說的是真的。咱們一塊回北方吧,路上我照顧你,一下了飛機,你就直接到醫院去。我去和簡方寧說,我相信她一定會收你入院的。沈若魚急起來,救人如救火。

  莊羽輕笑一聲說,只怕簡院長,已沒有氣力管我的閒事了。

  沈若魚說,這怎麼能說是閒事?她是院長,治病救人是本分。

  莊羽說,她呀,泥菩薩身上長草——只怕早荒(慌)了神了。

  沈若魚一驚,聽莊羽的意思,好像有什麼變故。她怎麼啦?沈若魚著急問。

  要是沒什麼特別的意外……她現在也成了和我一樣的癮君子,離了「七」,就過不了日子了,莊羽非常得意地說。

  什麼?有人給她下了毒?你瞎說!這不可能#夯人能害得了她!她是專家!沈若魚全身顫抖,牙齒格格作響。

  突然停電了,霓虹閃爍的城市,頓時變得一片漆黑。片刻之後,點點的應急燈亮了,它們不但無法重新將城市從黑暗中打撈出來,反而像鬼火一般,顯出人煙稠密的荒涼。到處是不安的騷動,黑暗覆蓋之下無數罪惡潛行著。沈若魚死死揪住電話線,拼命反抗莊羽的話,但深刻的恐懼攫住了她。信息越令人驚駭,越可能是真的。

  是啊,所以能害得了她的人,是了不起的人。莊羽的聲音宏亮起來。她一邊打電話,一邊吸進「七」,單手操作,獲得成功,就像飛機進行了空中加油,精神一振。

  他是誰?沈若魚吼起來。

  大姐,別這樣,鎮靜一點。我就喜歡簡院長的風度,可惜我不能親眼看見她發現這件事時的表情,我想,一定是眼含秋水,面帶春風,依舊溫柔淡定。她用這種以不變應萬變的神情,對待過無數的病人,輪到她自己,該也是從容不迫的吧?莊羽來了興致,十分饒舌。

  少廢話,快告訴我投毒的是誰?

  我說,大姐,您怎麼這麼死心眼啊,我都說到這個分上了,您還讓我說什麼呀?下毒的就是我啊。莊羽厚顏無恥地表白。

  天!啊!

  沈若魚真想變成一股電火,順著電流滾動,飛進莊羽家,用黑色的電線,一圈一圈緊緊繞在這個女人細細的脖子上,勒死她。但除了一個七位數的號碼,在這座城市裡,再沒有關於她的一點線索。

  你那裡停電了嗎?莊羽宕開話題。

  停了。怎麼樣?

  我這兒也停了,停電按區,咱們離得不遠。大姐,你為什麼不說話呢?生我的氣嗎?莊羽柔聲問道。

  我想掐死你!沈若魚怒不可遏。

  你恨我,這太對了。這個世界上最恨我的,是我自己。沒人知道我心中閃過多少罪惡的念頭,我是一個墮落邪惡的女人,簡方寧企圖救我,她就犯了一個大過失,要用她的命來洗這個錯誤。我一天天地沉沒下去,招誰惹誰了?我不偷不搶,醉生夢死,多麼舒服#狐是我自己的,想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憑什麼要受別人的安排?你救了我,你就有罪,你讓我看見了正常人的生活,我又回不到那裡,你說我不恨你我恨誰?你給了我稻草,可我浮不起來,我就得揪著你一道進污泥。她讓我多了痛苦,多了絕望,多了恐懼,多了自卑,她把我最後的幻想打碎了,她必須用命來賠我!……莊羽歇斯底里地發作著…

  還是先壓住滿腔的怒火,從這個瘋狂的吸毒者嘴裡,套出更多的情況。你不是早就回來了,怎麼下毒呢?沈若魚問。

  反正我快死了,我什麼都告訴你。我用「七」,製作了一大幅油畫。送給了戒毒醫院。我並沒有說是專門送給院長的,簡方甯是多麼聰明的一個人,那樣她就會懷疑。但那畫,是按照她辦公室的尺寸定做的,只有掛在那裡,才天衣無縫。那不是普通的畫。每當陽光和燈光照射在上面的時候,溶解在油畫顏料中的「七」,就會緩緩地像煙霧一樣釋放出來,人呼吸著這種空氣,就不知不覺地上了癮。這幅畫,花了我好多錢。成本高,再加上要找個不出賣我的畫家,到處都要用錢打點。要知道,「七」是非常昂貴的……

  不過,我不在乎……莊羽忙著吞雲吐霧,聲音忽大忽小。

  沈若魚大叫道,莊羽,你想得美。這只是你的如意算盤。簡方寧一定會發現你的陰謀,她才不會上你的當!

  莊羽說,大姐,我是愛她,所以才給她下毒。我不能變成和她一樣的人,她太高尚,太尊貴了。我今生今世,永攀不上。但是我可以把她變成和我一樣的人。一個人落在水裡,別人來救他,他當然感激,但是如果終於救不出他,那他就要把救人的人,一齊拖下水底。這是人的本能啊,我害怕死亡……一想到能有這樣一個美麗智慧的女人,和我一道走進深淵,我就不再恐懼,甚至充滿了幸福感……你不應該責備我,應該責備的是水,是深淵,是我為什麼不早些碰到她……

  再說啦,作為一個醫生,親身體驗一下病人所受的煎熬,有什麼不好?萬一她掙扎出來,從中找出了制服魔鬼的武器,我還幫助簡院長成了一代醫學泰斗。這不是天大的好事嗎?中國古代就有殉葬一說,想我莊羽,一個小小的無名鼠輩,一個吸毒的下賤女人,能有這樣一位美麗卓越的女醫生陪同赴死,就是喘最後一口氣的時候,我也會快樂。

  其實我也時時在反思自己,是不是手段毒辣,害人太慘?

  但我想,不是。我是愛得太深,我想往光明。既然光明不肯接納我,我就撕下一縷光明,帶到地獄裡面去,讓地獄也溫暖些,清潔些。我是害怕啊,害怕地獄的黑,害怕毒蛇分岔的舌頭……我快死了,就在這幾天……

  莊羽蝶蝶不休地演說著,每一句話沈若魚都聽到了,都記得很清楚,但是她喪失了思維的能力。莊羽的影子,漸漸在沈若魚面前模糊起來。她忘了她的長相,忘了她的聲音。雖然莊羽確實生活在這座城市裡,雖然話筒裡分明傳來她的呼吸,可沈若魚毫無疑問地認定,她已是一具屍體。

  沈若魚放下了電話。媽媽走進來說,怎麼打了這麼長時間的電話?

  沈若魚怕自己的神色嚇了媽媽,極力裝做神態正常說,有話則長。

  媽媽說,是你打出去的,還是外面打進來的?

  沈若魚說,當然是我打出去的。除了這一家,咱們舉目無親。

  媽媽說,那講了這麼長時間,要花多少電話費?到時候,咱們前面走了,後面電話單子報來,得把你阿姨嚇一跳。

  沈若魚說,那怎麼辦?要不咱們臨走的時候,像當年的紅軍一樣,在鍋蓋或是暖壺底下,壓上十塊錢,寫一紙條,說老鄉,對不起……

  媽媽說,那你阿姨還不得氣死?

  沈若魚說,那你說怎麼辦?我還得打一個電話哩,十萬火急。您要是覺得不合適,我就到街上的公共電話亭去打。

  媽媽看了看漆黑的夜色,說,簡短點。

  沈若魚立即撥開了簡方寧辦公室的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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