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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我手指冰涼地給她簽了有關手續。

  ……秦炳來找我。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他換了一身名牌西裝,頭髮不知打了多少摩絲,每一根都發出藍色的光輝,銳利無比。

  院長,我的藥,怎麼樣?他開門見山。

  不錯。我說。臨床實驗的效果很好,基本上達到了你祖父的設想。不過,因為療程還沒有最後完成,距他要求的「目光精彩,言語清亮。神思不亂,肌肉不削、氣息如常,大便不結,形神俱佳」的狀態,還有一段距離……我說。但是。我等不了啦!他對我的話,不感興趣,嚷起來。

  您在等什麼?我不解。我們不都是在等實驗的結果嗎?我說。

  等錢,秦炳很乾脆地說。我們不是已經把科研經費支給你了嗎?這已經是盡了我們最大的努力,而且用於配藥,已經夠用。我說。

  我不是指的這個。我說的是,買斷。我需要一筆錢,讓我們全家過上好日子,我等不了你們這麼慢騰騰的臨床驗證。有沒有用,現在已經看得出來了。他低著頭,不看我,一口氣把上面的話說完。

  我說,你不能過河拆橋。

  他說,那你也不能總占著茅坑不拉屎。

  我火了,說,打開窗戶說亮話吧,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秦炳說,你們醫院的醫生孟媽,領了一位外國先生去看我。說他們對中國的中醫藥很敬佩,很欣賞,他們願出大價錢買我爺爺的方子,還有他的醫書

  多少錢?我極力使自己的聲音平穩。我知道事情已逼近一個堅硬苦澀的內核。秦炳說了一個很天文的數字…

  我不知道孟媽領來的這個外國佬,是否真的能給面前這個窮酸的小人物這麼多錢。但我根據現有的臨床實驗,已經有把握說,中國方子的價值,當遠遠在這個數字之上。我說,你爺爺的方子,可以賣得比這個價錢更高。秦炳感激地說,簡院長,您真是個奸人。您不壓價,您實事求是。我知道您下面的話是什麼,我應該把它賣給自己的國家,自己的醫院。可是,錢呢?你們連配這幾副藥的錢,都讓我墊付,什麼時候才能把硬邦邦的票子,裝在麻袋裡,運到我家?我等不起了。我爺爺已經死了,我爹也死了。再這樣窮下去,我也快死了。您會說這個方子死不了,是的,方子活著。方子可以救人,可我們家呢?得益的是別人,我們有什麼好處?誰來救我們家?這是我們祖傳的寶物,我們一家人今後就指著它哪!我也不願意賣給外國人,這點覺悟還是有的。可你們只說要方子,要藥,就是不給錢。我等不了,我們家人等不了。您說我是見錢眼開也好,說我是小人也好,我都認了。只其您現在給錢,哪怕只有外國人出的一半價,我都認了。誰讓咱是中國人呢。可您要是沒錢,我就不再給您藥,反正咱們已經錢貨兩清,誰也不欠著誰了。秦炳說完這一席話,好像把一個天大的包袱甩下了,安靜地坐在那兒吸煙,像一個局外人。

  我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不能兌現的語言,在金錢面前,蒼白無力。我說,我明白了。秦炳。給我三天時間,我再想想辦法。如果我沒有電話給你,你愛怎樣處置你的方子,就怎樣處置吧,它畢竟是你家的財產。

  秦炳說,就這麼簡單?我說,是啊。我不能攔著你們全家過好日子。

  他顯然非常高興,說,沒想到這麼容易。我以為您會把我臭駡一通,我苦笑,說,印象中,我真的是那麼嚴厲嗎?他說,孟媽說,您對見錢眼開的事,深惡痛絕。要我做好充分的思想準備,預備著挨駡。我說,謝謝她對我這麼瞭解。

  秦炳走了。

  三天……三天!區區七十二小時,我去找景教授。

  景教授聽完我的話,從書堆裡抬起頭,平靜地說,沒有辦法。我們不是大財團,根本就沒辦法買斷。無法同外國公司較量,只有認輸。我說,那我們就把這樣一個很有希望的中藥方劑,拱手讓外國人研究,佔領世界市場?景教授說,我想,不論是誰在研製,只要他真正用於病人,對人類有好處,我們又何必那樣狹隘?在我們手裡,也許很長時間內,都是這種作坊式的生產,難以擴大影響。再說,吸毒人群主要在國外,由他們來研究推廣,效果會更顯著。

  我說,教授,想不到你是一個賣國主義者。

  景教授說,我愛科學甚于愛祖國。

  我回到辦公室。最近,我越來越願意在辦公室停留。我喜歡那種寧靜的空氣,它使我清醒和振作。

  我凝視著那幅「白色和諧」。陽光照耀在上面,幽藍色的海面,有一種毛絨絨的立體感。我喜歡這種略帶恐怖感的震撼。

  很想靜下心來,把近日紛亂的思緒,現出一個頭緒。有人敲門,是護士栗秋。

  簡院長,我想同您談一談。她說。

  我說,有什麼事。同護士長談吧。如果她解決不了,再讓她反映給我。好嗎?我說著,預備關門。沒想到,她把一隻腳尖抵在門框和門扇之間,使我無法把門關上。如果硬要關,就會碾傷她的腳,我氣惱地接受了她的來訪。

  有什麼事,請快說。我只能給你五分鐘。我很不客氣。院長,我只要一分鐘就夠了。我要辭職。栗秋很呆板地說。我不知道這是為了掩飾她心中的高興還是悲傷。看來我的醫院真是風雨飄搖。為什麼這麼多的人要辭職?哪天我這個院長也辭了職,就萬事大吉。說說辭職的理由吧。我心裡很慌亂,但聲音力求鎮定。我已經習慣在眾人面前,把自己的真實感情埋藏起來。

  因為我要結婚,栗秋依舊呆板地回答。

  原來是這樣!我松了心,說,結婚是好事,它同工作並不矛盾。為什麼一定要辭職?我和護士長都有家,我們並沒有辭職,不是也工作得很好?栗秋抬起頭,我才看到她眼中的傲慢。

  我的丈夫和我的婆家,都不喜歡我現在的工作。是他們要我辭職的。她不再用一種下屬的神情同我對話,而是成熟女人的平等交談。

  我說,對不起。我忘了問你的夫君是誰?

  她好像一直在等著我問她這句話,並為這一問題的姍姍來遲而惱恨。見我終於發問,喜笑顏開地說,您認識他的,就是北涼。

  我一時想不起這個叫「北涼」的,是個什麼人。雖然他的名字有幾分耳熟。我說,對不起。我可能有輕度的腦血管硬化,記不起這個大名。可以提示一下嗎?

  北涼的母親曾經帶他住院,他和鄭琪仁鬥毆,劃傷了護士長的臉。院長,咱們這裡發生這種事,並不多。就不說他家背景,北涼也算大名鼎鼎的人物,您真的忘了嗎?我不信。您是想借此挫挫我的傲氣吧?其實,何必呢?我嫁得再好,也比不過您幹得好。在這個世界上,我佩服的女人不多,您算一個。栗秋說得很認真。

  喔,小姑娘。我謝謝你的誇獎。我幹得沒有你說得那樣好。你嫁得也沒有你想得那樣好。我想起那個蒼白如水的小夥子了。對於談戀愛婚姻這件事,別人都沒有資格指手畫腳。但是,作為你的前院長,你曾經是我最出色的護士,我不得不告訴你,那個北涼,患有性病。由於這種化驗涉及到個人隱私,結果只有醫生知道。我輕輕地說,怕嚇壞了沉浸在幸福中的姑娘。

  我以為栗秋會大驚失色。我甚至已經準備安慰她的話,沒想到她笑著說,性病的事,我早就知道了。

  輪到我大驚失色。

  栗秋說,院長,您何必這樣失望呢?以您的學問和知識,應該懂得性病裡,除了艾滋病,其它的都是很柔弱很溫柔的病菌。不搞醫的人,談虎色變,科普作家為了道德的原因,也故意把它渲染得十分可怕。其實,對我們幹這一行的人來說,誰都知道,它的治療不會比一場痢疾更麻煩。對吧?院長。

  我無力地說,對。你的醫學知識的確不錯。尤其是它使你變得這樣勇敢。栗秋說,那我就走了。院長,謝謝您把我培養成一個優秀的戒毒護士。我想。我的婆家也正是看中了這一點。我今後也得不停地利用這一點,才會有牢不可破的位置。

  再見,院長。她說。

  我什麼也沒說,甚至也沒有站起來送她。

  我不是她的院長。她也不是我的護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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