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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簡方寧說,假如你有時間,就和她聯繫一下。

  沈若魚說,你對她念念不忘,我一定在百忙中抽出寶貴的時間,前去探望。

  簡方寧道,幫我看看她和支遠身體恢復得怎麼樣。這在醫學上,稱為追蹤尋訪,作為使用中藥的病例,我要的是第一手資料。

  沈若魚說,真是冷酷,追殺到天涯海角。

  簡方甯只要一談起工作,立即就像充了電的玩具小熊,精神抖擻起來。她說,注意啊,一定要用自己的眼睛,別光聽他們說。

  沈若魚說,知道啦。你就等著聽我的秘密報告吧。

  簡方寧輕輕一笑,放下了電話。

  沈若魚攜老母到達n市的時候,已是行程尾期。南方冬季怡人,溫暖而不潮濕。每平方公里綠色植物蒸騰出的大量氧氣,使母親的哮喘病好了過半。剛開始南下時的焦灼漸漸稀釋,尋親訪友到處受到款待,溫情充盈,使人倍感輕捷。

  精神只要一放鬆,就會無事生非。

  一日住在父親戰友的遺孀家,兩位老女人相對流淚。女人如果經常能有機會,大張旗鼓地哭一場,就像是洗一回溫泉,對精神安撫和益壽延年功效卓著,妙不可言。所以沈若魚根本不勸她們,自己樂得看電視。

  那天晚上的電視臺,好像約好了,把所有最垃圾的節目,都彙集到本日演出。沈若魚像打機關槍一樣,連連按著遙控器,直到懷疑自己的手指得了腱鞘炎,也沒看到一個稍微可以忍受的節目。

  沈若魚便給先生打電話,報個平安。

  然後打電話給簡方甯,但是無人。最近簡方寧不知在忙著什麼,總是找不到她。

  再給誰打電話呢?沈若魚開始翻電話簿。女人打電話有的時候也像買東西,並不是想好了什麼才去買,而是在商場裡瞎逛,靈機一動,就買下了某種並不需要的東西。一個號碼像圖釘似的,在字裡行間閃亮。沈若魚想起了簡方寧的囑託,撥動了它。電話鈴響了許久,沒有人接。當沈若魚正準備放下的那一瞬間,有人說話了。

  您好。我找莊羽。她說。

  沒這人。對方女聲,很不客氣地把電話壓掉。

  沈若魚很奇怪,看著話機顯示屏上遺留的自己剛撥完的數字,對啊,沒有撥差。再不然,就是莊羽給自己寫借了?她突然想到,也許莊羽當初給她寫電話的時候,就是假的。為了證實這一點,當然主要是沒有任何事幹,沈若魚又撥了電話。

  還是那女人接聽,這回沈若魚學精了一點,她換了口氣,說,我找支遠。

  支遠是誰?那女人低聲重複了一句。這沒這人,你錯了!

  眼看對方電話就要砸下的當兒,突然聽到電話裡另一個女人的聲音:你慢點放,我來接這個電話。

  儘管聲音遙遠模糊,沈若魚還是精確地聽出了——她正是莊羽。

  哪裡?莊羽說。

  你是莊羽吧?沈若魚經歷了這番找人之苦,熱情比剛開始打這個電話時,大力提高。

  莊羽是誰?莊羽說。你是誰?她又問。

  我是沈……我是範青稞啊。莊羽,我都聽出你的聲音來了。你聽不出我嗎?我們在一間病房吧住了那麼長時間!沈若魚大喊大叫,好像對方是一個昏迷的病人。

  喔,想起來了。我們是病友。莊羽說。

  可是你剛才還不承認,差點讓我吃了閉門羹。範青稞抱怨。

  大姐,那不是我們的真名,就像一次性的筷子,誰記得住?出了醫院,就把它留在汙物桶裡了,哪裡還帶回家?新換的保姆不知道這段故事。幸好支遠這個名字,比較上口,我才湊合記起遙遠的往事。莊羽說。

  並不遙遠啊。沈若魚說。

  那要看這段時間對誰而言。一個月,對於一個將活八十歲的人來說,只不過是生命的千分之一。對於一個只能活一年的人來說,差不多就是生命的十分之一了。後者當然覺得遙遠了。莊羽的聲音像是自河外星系傳來,微弱,但很清晰。

  沈若魚不想和她爭辯這種充滿末日意味的談話,轉而問,你怎麼樣?

  莊羽說,是你個人對我這樣關心,還是奉什麼人旨意而來?

  沈若魚說,我看不出這二者有什麼不同。都是好意。

  莊羽說,你問我,我就告訴你真話。如果是別人的意思,我就說人家想聽的話。

  沈若魚說,說真話吧,真話也是人家想聽到的話。

  莊羽說,你能想像得出我現在在做什麼?

  沈若魚說,在睡覺吧?聽你聲音一股做夢的氣息。

  莊羽說,謝謝你的美好想像。我已經很多天不睡覺了。根本睡不著。此刻我蹲在地毯上,臉是銀杏綠色,眼眶是茄子藍,背倚著沙發的裙邊,縮成一團,在用最大的毅力,保持聲音的平穩,給你打電話。

  沈若魚說,危言聳聽。

  莊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用最後的氣力來騙人,是不是太不值?

  沈若魚說,你快死了?年輕人,別瞎說。

  她說不上喜歡莊羽,但這個女人,畢竟給她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此刻聽到一個活生生的性命,就要消失,不禁毛骨悚然,嚷起來,你可千萬別死啊,簡院長還等著聽你的消息呢。

  莊羽在電話線的那一頭,格格笑起來,說,大姐,你這麼快就露出馬腳,我本以為你堅持的時間還能長一點。簡院長不是這樣跟你說的吧?她煩透了。恨不得我早死,哪裡還會掛念我?

  沈若魚說,千真萬確。事到如今,我也不必瞞你,我和她是多年的朋友。

  莊羽說,我早就看出來了,不忍說破就是。看兩個不會撒謊的人騙人,好玩。

  沈若魚說,不管怎麼說,她很關心你。

  莊羽說,我也關心她。絕對超過了她關心我。情感赤字在我這一邊。

  沈若魚說,咱們不開玩笑了。你到底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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