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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以後莊羽和支遠的治療很成功。兩人用的方法雖不同,效果都不錯。當然莊羽不止一次舊病復發,狂吵著複吸。病房已根絕對外孔道,嚷嚷得再厲害也白搭。簡方寧給她用了強力的鎮靜劑,一天天一關關也就熬過來了。

  毒品一戒除,臉上的顏色頃刻就不一樣。特別是莊羽,年輕,再加上以前當運動員的底子,素質好,竟像殺滅了蚜蟲的小白菜,日新月異地變化著,漸漸顯出當年風姿綽約的模樣。

  簡方寧對她格外關注。好像是一個老藝人,費了心血雕出一個將來也許成為精品的毛坯,雖然大匠不以璞示人,但喜愛之情,溢於言表。

  院長,您對我有再造之恩。真不知該如何謝你。莊羽說。

  永不吸毒,就是對我最大的感謝。簡方寧說。

  呵,我說院長,您別老吸毒吸毒的,拿人一把。莊羽像個愛撒嬌的孩子。

  我想不到除了這種醫患關係,還能有什麼關係?簡方寧真的困惑。在醫學以內的範疇裡,她可以叱吒風雲,但在這一行以外的領域,腦子就遲鈍了。

  我想建立一種新關係。莊羽一語雙關。

  簡方寧驚喜地說,你同意留在醫院工作了?

  莊羽說,我仔細想了許久,我不能留在醫院裡。這是一句十足的謊話,她從來就沒打算留下過,但她不想傷害簡方寧。

  為什麼?簡方寧覺得不可思議。在她看來,一個病人能有「這樣的機遇,應該是難得的信任。

  莊羽說,簡院長,說句心裡話,我看不起你們這行。不是人過的日子。我在這裡呆著,沒辦法的事。我隨時都可以出去。可是你們呢?無期徒刑。幹這行,比看管犯人都不如。

  犯人有罪就沒理。病人,有病就有理。我給過你們罪受,我也罵過你們。如果我當了工作人員,位置就變了,成了挨打受氣的痰盂。我為什麼要來受這個罪?在外面掙錢,一年掙一百萬。在一般人,那是多大一堆票子,根本就想像不出來。但所有掙到一百萬的人,都不會以這個數為滿足。那才是我的正事。簡院長,等我以後當了千萬富翁以後,我回來看你。給你捐一座金碧輝煌的醫院。也許我以後做了女部長、女首相什麼的,您的功勞就更大了。

  簡方寧很失望,但無法勉強。吸毒者就是這樣一種性格,誇誇其談,自我為中心。她想起醫界一句名言,知道患病的是什麼人,比知道某人患什麼病,更為重要。

  不管怎樣,在送支遠莊羽夫婦出院的時候,她還是再三叮囑:給你們的藥,一定要堅持吃。道理已經講過多遍,就不再重複了。別以為一切都正常了,就大意,白色魔鬼在不遠處,惦記著你們。對我的最好報答,就是讓我永遠別見著你們。

  莊羽說,別啊。簡院長,結識了您,是咱們的緣分。我還得創造機會再相見。

  簡方寧說,多保重吧。

  她不想同病人過多聯繫。一名老農,把莊稼收割以後,他就不再關心那些麥穗,是烤成麵包還是雜成麵條。那不是他的事,是廚子的事。新的未知病人,永遠吸引著醫生,誘惑著醫生。醫生都是喜新厭舊的人。

  支遠立即飛回南方打理生意,莊羽留下休養。她對自己回到當地還能否堅持操守,很不自信,打算看一段再說。她不斷給簡方寧家裡打電話。

  簡方寧很奇怪。她的工作人員都不知她家的電話號碼,有事只是用BB機聯繫。簡方甯特意保密電話機的號碼,為的是給家人留下一個相對安寧的晚上。戒毒醫院的夜生活險象環生。

  你怎麼知道我家的電話號碼的?簡方寧問。

  只要我想知道,就會知道。我知道有關你的情況,比你想像的,要多得多。莊羽電話裡說。

  簡方寧說,你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是不是治療上有了什麼反復?

  莊羽挑戰地說,如果不是治療上的問題,難道我就不能給你打電話了嗎?

  簡方寧遲疑說,那當然……也可以……但我想不出我們還有什麼更多的話題。

  莊羽說,您不是還想為我規劃以後生活的道路嗎?

  簡方寧說,我是那樣想過。但你的話使我明白,我們絕不是一樣的人。我沒有權利要求所有的人,接受我所熱愛的生活方式。大家都是咎由自取。

  莊羽說,簡院長,你這是挖苦我。

  簡方寧說,生活就是這樣。不存在誰挖苦誰的問題。道不同,不相與謀。

  莊羽說,可我認識了您,知道了這世界上,還有一種女人非常艱苦非常自豪非常榮耀地活著。我想做您永遠的朋友。

  簡方寧說,做我的朋友不是容易的事情,起碼需要時間證明友誼。而且,你絕不能再吸毒。一個連我的工作都不尊重的人,怎麼可能成為我的朋友?

  汪羽說,時間嗎,我有的是。從此後我每天給你打電話,無論在天涯海角,我都向你訴說想念。

  簡方寧說,我指的時間,不是這種甜得發膩的交往。友誼是一種長得很慢的植物,像盆景一樣,需要幾十年甚至一輩子的悉心照料……莊羽,你還年輕。你可以不到我的醫院裡來工作,但應有一個新的開始,同過去的生活決裂……

  簡方寧放下聽筒的時候,手心都是汗水。

  潘崗說,孩子還等著你給聽寫作業呢!

  簡方寧忙著叫,含星含星……

  潘崗說,喊什麼喊?你不覺得時間晚了點嗎?孩子早睡了。

  簡方寧耐著性子說,你看我這麼忙,還開什麼玩笑?你照管了孩子,我感謝你,心裡有數。

  潘崗沉著臉說,誰給你來的電話?

  簡方寧答,一個病人。

  潘崗問,病人怎麼知道咱們家的電話?

  簡方寧說,我也納悶。問她,也不說。

  潘崗說,裝什麼奸人?分明是你告訴他的。

  簡方寧說,你怎麼瞎賴人?

  潘崗繼續挑釁,說,那個大煙鬼是男的還是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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