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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梟」大概是一種吃肉的鳥,類似魔和禿鷲吧?範青稞既要符合身份,又不想讓瑞德小看,字斟句酌。心想這個洋鬼子不好對付。

  中國人破謎,謎底一旦被人猜中,出題者便有些羞答答。瑞德不同,非常高興,好像「梟」這個字是他創造的,現在找到了知音,快樂把臉都燒紅了,說,「梟」是木頭上站著一隻鳥,那只鳥就是貓頭鷹。毒梟就是有毒的貓頭鷹,它們專在夜間活動。我真敬佩中國文字的精細和形象,還有中國人的耐心。就是對自己所憎恨的事物,為它們命名的時候,也一絲不苟。

  範青稞真是哭笑不得。瑞德繼續說下去:

  1914年美國即有了哈裡森麻醉品公約。可是怎麼樣?它頒佈了80多年,毒品像地球上的二氧化碳一樣,越來越多。白色瘟疫彌漫我們的星球,把人類逼上了生與死、靈與肉的斷頭臺。一位諾貝爾獎金獲得者,自由市場的經濟學權威說,毒品對社會所造成的損害,很多是把毒品視為非法所造成的。我認為吸毒不是一種罪惡,而是一種性格,一種人格。

  性格,character,這個詞來源於希臘語,原意是「繪圖」、「痕跡」,以後逐漸轉變為「特徵」、「標記」。吸毒的人對個體的幸福和快樂非常敏感,為了追求愉悅,他們在所不惜。他們沒有能力用創造和勞動贏得對人最為寶貴的尊嚴感,企圖用一種外在的摹仿快樂的物質,來麻醉自己的神經。很可惜,我們這顆星球上,就出產這種物質。

  如果不從根本上糾正這種性格,毒品就將同人類的歷史並存。裝入針管的這種廉價仿製的幸福,使人類在一種虛幻中,毫無知覺地走向毀滅。人格不健全,遭受社會生活無法承受的壓力,希望以某種外在的藥物,消除自己的心裡痛苦……邪惡地追求神秘,這是吸毒者的初衷。我們每一個人都可能陷進泥潭,用不著沾沾自喜悲天憫人。下一個就輪到你。就拿中國來說,據我所知,比如昆明一個城市,現在吸毒的人數就比1988年時增加了40倍。

  嗎啡是個好東西。一盎司嗎啡可以醫治2000個傷口的疼痛。嗎啡沒有罪過。每個人都有權利自由地支配自己,包括自由地損害和殺死自己。所以不讓一個對自己完全有控制力的成年人擁有毒品,實在很荒謬而且不現實。一發子彈可以打死一個人,但是一包毒品,只要對方拒絕接受,就殺不死人。所以毒品比槍,脾氣要溫柔和氣得多。這完全是私人的嗜好。就像有些糖尿病人,需要終生服用胰島素一樣,有些人,需要終生使用毒品。我對這一點,抱深切同情。

  如果要糾正他們,首先應糾正人格。不知你們注意到了吸毒人的長相沒有?

  畢瑞德講話時,有浮想聯翩的特點,面對突如其來的問題,范青稞和孟媽面面相覷。范青稞發現孟媽在審視自己的臉。真是晦氣。可是有什麼辦法?既然你住了一回這種醫院,你就得一直維持這種特定身份。

  範青稞索性把臉端端正正地對準二人,一會兒偏向這一邊,一會兒偏向那一邊,像那種會自動搖頭的電風扇,讓他們看個夠。

  瑞德說,范女士一進來,我就目測過了。不標準。這讓我很失望,幾乎懷疑你是一個冒牌貨,範青稞趕緊轉移話題,談談你的研究成果吧。

  瑞德說,那都是從白種人取得的資料,井底之蛙。

  范青稞有點高興,她終於發現了畢瑞德中文中的破綻,比如這個「井底之蛙」,就用得不是地方。他應該說「一孔之見」。

  老外畢竟是老外。

  瑞德說,他們的頭髮一般比較稀少,腦袋小,或者是看起來顱骨的體積雖然不小,但是骨質比較厚,裡面能夠容納的空間還是不大,就像……

  瑞德四下裡睃尋,看到了茶具,就說,對了,像皮很厚的瓷壺,裝不了多少水……他的上頜和顴骨猛烈地前凸,好像在猿到人的進化旅途上,只走到了三分之二的路程。眼眶比較大,耳朵也比較大,牙齒的間隙也寬,這都是動物的特徵,因為他面對的是一個充滿危險的世界。眼珠傾斜,永遠好像心不在焉的樣子,但是一有風吹草動,行動敏捷。他對痛苦不敏感,觸覺遲鈍,你撫摸他,他會充滿仇視。但是視覺很好。皮膚比較黑,前額塌陷,情感麻木,傷口癒合得很好,絕不是疤痕體質。但渾身暴露的地方,你仍可以看到片狀或網狀的傷痕……

  瑞德邊思索著邊說,好像他的面前就站立著一個吸毒者,他用語言在做素描。

  不。黃種人不是這樣的,他們和普通的人,沒有什麼區別。孟媽不喜聽這種複印機似的形容,打斷了瑞德的話。

  以範青稞在醫院的親眼所見,好像這種長相的人不多。

  很遺憾。如果我能到你們的醫院裡,去實地考察一下就好了。瑞德不經意地說,孟媽把中藥的殘餘汁液,給我帶了一些。但是中藥是成分複雜的混合物,分析的結果不滿意。

  範青稞臉上抽動了一下。

  科學是全人類的。比如為了征服艾滋病,中國就不斷地把各種中藥湯,送到聯合國衛生組織化驗和臨床驗證。我們很願意得到第一手的資料。瑞德說。

  範青稞對面前這個神通廣大的外國人,提高了警惕。

  假如你服藥以後,有了遠期的反應或療效,能夠通知我一下,我將不勝感激。分手的時候,畢瑞德說。

  好的。範青稞回答。

  謝謝您的合作。孟媽留在後面說。看著他們遠去的身影,範青稞覺得有一片透明的絲網罩向戒毒醫院,心中忐忑。晚上沈若魚把對話過程,連標點符號,都傳達給了簡方寧。知道了。簡方寧在電話裡有氣無力地說。

  多重要的情報!我是義務的,你還愛答不理的樣子!沈若魚莫名其妙。

  我太累了。國內外的戒毒界眼睛都出了火,盯著中藥,可我實際支配的力量又是那樣微薄。別人總以為院長就該有辦法。我赤手空拳,事業處在一個非常艱難的地步,沒有人理解。真的……我疲倦極了……簡方寧的聲音越來越小,好像拿著話筒睡著了。

  電話確實沒有掛,但電話又確實沒有聲音。沈若魚為自己的朋友深深地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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