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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簡方寧說,你們把病史同我說清楚,這樣跪下去,除了得關節炎,沒用。

  老漢率著兒子女兒女婿站起來,每人的褲子上,都沾滿了圓圓的兩坨土。但他們的心情好多了,在完成了中國傳統上最尊貴的禮節以後,他們就把一副沉重的擔子,轉交給了那個接受禮節的人,心中充滿期盼。

  敘述病情。主講人應是老漢,可他一想起大半輩子的淒涼,老淚縱橫,上句不接下句,病史被淚水沖刷得支離破碎。好不容易在大家的補充完善下,簡方甯搞清楚了來龍去脈。

  老漢年輕時娶了媳婦沒幾年,女人就病死了,留下一雙小兒女,老人又當爹又當娘地拉扯著幔子業興姐弟,苦熬歲月,有人勸老漢再找個女人,說是老漢的收入雖然少,但好歹還有一個城市戶口,找個鄉下大姑娘不成問題。老漢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記得戲文中的後娘沒有一個好的,他不能讓自己的孩子再受委屈。一定要有人吃苦,這個苦就讓我自己吃吧。老漢對媒人說。

  日子一天天過,孩子漸漸長大。幔子成了家,業興也有了工作。老漢想,自己再苦幾年,業興娶上媳婦,黃土之下見了孩子們的娘,也有的可彙報了。沒想到幔子的臉色越來越不好,每回問她怎麼了,她都說是累的,再不就是缺覺,歇歇就好了。她是累,家裡就她一個女人,老父、弟弟的生活都得她幫著抬掇,難得有喘氣的時候。一大,幔子突然暈倒在大街上,被送到醫院急診室,人家說,病人都貧血成了這個樣子,你們早幹什麼去了?大家方知道幔子重病在身。

  更嚇人的事,還在後面。經過一系列的化驗,證實幔子得的是白血病。一家人顧不得悲傷,先忙著搶救、輸血、化療……直到幔子又恢復了精神,可以扶著人,走到外面小花園裡呼吸新鮮空氣了。一家人當著醫生的面,說了很多感謝的話。醫生繃著臉,也不推辭,也不客氣,好像理所應當。等幔子睡著了,醫生對大家說,你們那些話,說得太早了。她現在的病情只能說是「緩解」,不是治癒。緩解你們懂嗎?就是病魔暫且放了你們一馬,重的在後頭呢。咱們就是這個條件,快趁著病人現在還能躺能坐的,到大地方醫院去,能不能做骨髓移植,方是從根本上救命。一家人看著幔子還挺好,想醫生也許是嚇唬人,先等等看吧。緩解期一過,第二回發病開始,要不是緊著輸血,人就沒命了。大家湊了錢,到大醫院看病。也說只有作骨髓移植,才能挽救幔子的生命,要不然,也就是一年半載的時間…

  但骨髓移植必得有人捐獻骨髓,這人不單身體健康,血型骨髓型還都要相符。就像一把鑰匙開一把鎖,要是不對型號,輸進去的骨髓也活不了。

  可是到哪裡去找和幔子骨髓一樣的人呢?醫生說,幔子的骨髓,要是在普通人裡尋,10萬個人裡也不准有一個,概率太低了。要是在親兄弟姐妹,或者是父母有血緣關係的人當中尋找,相符的可能性就很大。老父親當下就伸出胳膊,說抽我的血吧。先查查我和我閨女是不是相符。要是能輸,就是把我的骨髓都抽幹了,我也心甘情願!醫生把他攔了回去,說您不行。老父親說,我行。別看我老了,我啥也不怕。我這個閨女跟我最親,她的骨髓和我一定一樣。醫生不耐煩地說,您別添亂了。就是一樣,也不能輸。您多大?您女兒多大?您的骨髓已進入老年期,輸到年輕人體內,沒用。就像把一棵老樹的枝子,嫁接到小樹幹上,活不了。病人還有沒有年輕力壯的血親?如果有,趕快來驗,病人還有最後的希望。要是沒有,你們就回去吧。保守治療,哪裡都一樣,不必跑來跑去的。

  老父親對業興說,爹原來是不想動用你的,你還年輕,還沒娶親。也不知抽了骨髓,對傳宗接代有沒有影響。要是爹的骨髓行,說什麼也不會要你抽髓。可剛才醫生的話,你都聽到了。你們姐弟二人,再沒一個兄弟姐妹了。你死去的媽和我,都是獨苗,你們也沒有堂表兄弟姐妹。救你姐的擔子就落在你肩上了。快去查吧,要是合格了,你就給你姐獻了骨髓,以後讓她一家子養著你。要是不對型號,咱也沒別的盼頭了。認命吧。

  沒想到業興聽了他爹的話,一聲不吭,誰也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姐夫說業興,你是個什麼意見,好歹說出來,我們也好決定下一步怎麼辦。業興抱著頭說,我不抽血,也不抽骨髓。為什麼?大夥都驚呆了。業興平日和姐姐最好,母親去世得早,幔子像媽媽一樣照顧著弟弟。沒想到救命的時候,換來的卻是冷冰冰的答覆。什麼都不為!不抽就是不抽#烘對著大家的質問,業興反倒兇狠起來,索性破罐破摔蠻橫無埋。老父氣得脫下鞋底就打他。姐夫雖說救妻心切,想這獻骨髓是自覺自願的事,人家不願意,也不能說是罪過,心裡生他的氣,還是擋著岳父的鞋底,對小舅子說,你還不快跑!業興一動也不動,任憑他爹的鞋底啪啪打幾下,流著淚說,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姐姐……老漢打了幾鞋底,畢竟連日奔波,氣力不支。再說看著孩子一臉可憐相,心想一個已經病得只剩一口氣,再把這個打壞了。一家人就真的沒有活路了。

  他舔著嘴唇問,你知道錯不?

  業興說,知道錯。

  老漢說,知道了就好。改了就好。去吧,去抽血吧。

  業興仍是那句老話,不抽血,不抽骨髓。

  無論一家人怎麼勸,鐵匠鋪賣豆腐,軟硬兼施,業興就是不鬆口。他也不跑,任打任罵。他也不回嘴,死不改口。一家人在城裡呆得無望,就收拾東西回了老家。剛回來,幔子的病,就又一回猛烈地復發了。醫生千方百計地把命救了回來,告誡說,今後緩解的時間越來越短,復發的時間越來越長,病人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拖得久了,輕微的感染和出血,都會要了性命。到了晚期,就是找到了可供移植的骨髓,因為病人情況危急,不可能承受大手術,也沒用了……就是說,現在是最後的機會。醫生說完,業興突然說,我去抽骨髓,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麼又想通了。也許是姐姐的兩個孩子抱著他的腿,嚷著,舅舅舅舅,救救救救……

  因為化驗要兩個人都取樣本,幔子剛回來,禁不得折騰。在家養了一段時間,一家人第二回進了城。沒用別人說,業興很痛快地伸了胳膊。今天,是出化驗單的日子,一家人早早地到了醫院,好像盼著一道符。業興第一個拿了單子,看了以後,什麼也沒說,嗚嗚哭起來說,我忍了那麼長的時間,我以為沒有了,可還是查出來了,我有罪啊……老漢聽得莫名其妙,女婿在院子裡攙著女兒,沒進樓裡來,兒子除了哭,什麼也不說。他心急如焚,趕緊扯過化驗單,讓一個過路的醫生看。

  那人心不在焉地看了兩眼,說您打哪兒找了這麼一個捐獻骨髓的人?血型和骨髓型倒是相符,可是他吸毒啊……老人傻了眼,揪著人家的袖子問,啥是吸毒?我家就點耗子藥,沒別的啊?醫生把自己的袖子拔出來,說,毒就是大煙,你問那個人去,他自然知道!老人明白了,他瘋了一般地追著跑遠了的兒子。路過鍋爐房煤堆的時候,順手抄了人家的方頭鐵鍬,滿院子跑……

  這就是簡方寧剛看到的一幕。

  老漢一家人緊緊地包圍著簡方寧,生怕她跑了。外人看來,好像是簡方寧欠了他們債務。簡方甯安頓他們,病人首先好好休養生息。女婿女兒就先回老家了。老人陪著兒子進了戒毒醫院。至於業興是如何吸上毒,不過又是一個老得沒牙的故事,無非是受誘惑,然後不能自拔。他第一回之所以不敢檢驗血,是因為抽得正兇,知道過不了這一關。後來自己強忍著痛苦,把毒量減小了很多,以為可以蒙混過去,沒想到還是露了餡。說實話,後來他一想,還是查出來好。要是他把混有毒品的骨髓輸給姐姐,就算救了她的命,把姐姐變成一個大煙鬼,不仍是毀了姐姐一家嗎?!以姐姐的剛烈脾氣,她是寧願死,也不願這樣可憐而恥辱地活著啊……

  業興在醫院裡表現得很好,幾乎是這所醫院建院以來最好的病人。遇到戒毒反應十分難熬的時候,別的病人大吵大鬧,他一直忍著,非常配合。平常一有空閒,就幫著護士幹活,比如收拾病房或者給同室的病人端水倒藥。這在普通醫院很平常的事,在這兒就令護士長感激涕零。

  我不是惜自己的力,看別人幫著幹活就高興,實在覺得遇上了知音。就像養了一群狼,有一天,一隻狼突然像狗一樣,舔舔你的手,就感動得了不得。賤骨頭,沒出息的人,有什麼辦法?護士長自嘲,臉上只出現叵測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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