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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聽了護士長這一番介紹,範青稞殘餘的好奇心又膨脹了。不由得問,這業興是個什麼樣的人?

  護士長說,他一會兒就來複查。要是這回沒問題,開春就可以進行骨髓移植了。很複雜的過程,經過很多程序。先從骨髓捐獻者身上,抽出200毫升血,儲備起來,過兩個星期,再從他身上抽出400毫升血,然後把上回儲備下的本人的血,再輸回去。再過兩個星期,再從捐獻者身上抽出600毫升血,再輸回去以前積極下的400毫升血。再……

  範青稞說,哎喲,護士長,你可把我說糊塗了,滿耳朵就是「再……再……」,你說得眉清目秀一點!

  護士長說,糊塗就對了。骨髓移植尖端著呢,是個人一聽都明白,權威憑什麼領國家級的津貼?簡明扼要地說吧,就這樣反復抽了輸,輸了抽,一直到最後一回可抽出數千毫升鮮血……

  範青稞說,業興任重而道遠。

  護士長說,他以前瘦得像只螳螂,戒了毒,他爹和他姐姐姐夫,還不得把他像神似的供著?他的骨架子不小,揣起來正經是條漢子呢。今天他一定來,你一會兒就看到他了。

  正說著,甲子立夏來喊護士長,說病房有事必得她親自處理。

  護士長說,我雖是天下最小的一個帶「長」字官,真要離了我,地球就不轉了。本想借執行院長的這個醫囑,在你這裡偷得半日輕閒,不想就鬼叫魂似的,四處找我。好了,失陪了。

  護士長剛走,滕醫生就過來說業興來了。範青稞急急走過去,趕在滕醫生之前進了屋。偌大的接診室,只有一個人,佝僂著身子,掩著棉祆,蹲在暖氣邊,瑟瑟抖著。範青棵走到他面前,看見一股清鼻涕毫無知覺地流到他的嘴邊,還有繼續向青筋暴露的脖子蔓延的趨勢。他淡漠地看了一眼範青稞,瞳仁沉沒,好像就要掉出深陷的眼眶,淡蘋果綠色的臉龐,海藍色的眼眶,這是典型的吸毒者的面貌,不用任何檢驗,范青稞耳溫目染,也具備了分辨病人的能力。這當然不是業興了。

  那麼業興在哪裡?

  範青稞趴在窗戶上朝下張望,看到一個垂垂老矣的白髮之人,扶著一棵枯樹,搖搖晃晃地站著,眼巴巴地看著樓上。滕醫生走到藍眼那人跟前,說,業興,你留個尿吧。

  範青稞在這驚世駭俗的地方,近來已練出堅如磐石的風度。但面前萎靡的男人,就是迷途知返的業興,還是讓她震驚。

  我不尿。沒尿。業興嗓音沙啞地說。他態度蠻橫,但內心很虛弱。像那種被雷電擊中了樹心,只剩最外環一圈樹皮的老樹,看起來張牙舞爪,其實輕輕一推,就倒了。

  你又吸毒了?滕醫生的聲音永遠寧靜到冷漠。

  沒……沒有……絕沒有……業興撕扯著自己的胸膛,好像那裡儲藏著他的證言。

  你到我們這裡來,為了複查,如果不接受檢查,當然可以。你就請回吧。滕醫生說。

  那……怎麼行?我爹,我姐姐,還等著我……業興站起身,拉著暖氣管,生怕把他趕走。剛開始,居然遲鈍得沒發覺暖氣管是燙的,直到燙了指甲,才嗷的一聲鬆開。

  喏,如果你還記得他們的話,這是開好的化驗單,做完毒品檢驗,我們再來決定下一步怎麼辦。滕醫生說。

  嗨!查就查,有什麼了不起的?我的一泡尿,也不是百年老窖x0馬爹利什麼的,這麼希罕,就給你們接一盅好啦!業興的神情變得飛快,一掃剛才的苦瓜相,嘻皮笑臉,拿了留標本的小瓶,出了接診室。

  滕醫生待業興出門,就給週五掛了個內線電話:有個病人到衛生間留毒檢標本,你去一下,看他是否符合要求。

  過了一會兒,週五像押犯人一樣,督著業興回來。

  滕醫生,他在衛生間裡,擰開水龍頭,打算以水代尿,讓我給逮住了。人給您,看怎麼處理吧!週五興沖沖地彙報。

  業興垂頭喪氣,愈發猥瑣。

  滕醫生依舊沒有絲毫感情地說,做一個毒檢,要100塊錢。你這是何苦。

  業興捂著頭,聲音有一種虛妄的浮腫,我又吸毒了。我跟我爹和我姐沒法交待,我沒臉見他們啊!我姐的病等不了,醫生說最遲過不了這個春天,再晚了,就是有骨髓,也沒用了。我不爭氣,我毀了我們全家!我不敢讓他們知道,我想就把我這有毒的骨髓,輸給我姐吧,也許她能戒了呢?她是個奸人,不像我,是個無信義無情分的壞蛋……業興把頭在牆上撞得當當響,額頭上沾滿白灰,顯得十分滑稽。

  輕易不動感情的滕醫生,也有些不忍,說,你現在這個樣子,哪裡經得住幾百毫升的抽血?真是不要命了!

  業興說,我真是不想要我這條命了,要不您就把我在這屋裡殺了,好嗎?我實在沒臉下去見我的老爹……

  滕醫生氣極了,說你冷靜一點!這會兒你比什麼時候都明白,可吸毒的時候呢?你怎麼就不想想你的老父親?

  業興說,那時候我真的什麼也顧不上想,我不是人!是畜牲!是狗!是王八蛋!

  他一邊罵著自己,一邊抽嘴巴。臉上被抽過的地方並不發紅,愈發顯出污濁的僵白。

  滕醫生低下頭。足足有五分鐘,毫無反應。屋裡靜得只剩下業興抽打自己的回音,在雪白的牆壁和屏風間迴響。

  滕醫生抬起頭,臉上依然鐵板一塊。他說,這樣吧,我是今天的收診醫生。我再收你住院戒一回,看看你能不能痛改前非,看看你姐姐能不能等你那麼長的時間。至於你怎麼對你父親說,我不知道,但你不能說謊。

  業興叩頭如搗蒜。

  滕醫生也不避讓,就迎著這些嘭嘭的聲響,安然地坐在那裡。說,起來吧,腦門破了,還得貼紗布。

  業興如遇大赦,匍匐著出了門。

  滕醫生說,我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範青稞倚著窗戶向下望去,只見業興眉飛色舞地跟他老爹說著什麼,與幾分鐘前判若兩人。範青稞說,您這樣的人,應該長壽。

  滕醫生說,救得了,有這份功德,若是救不了,只是做了一番救的模樣,又有何用?不過是遊戲。

  範青稞不再說什麼了。各種迷誤與過錯、罪惡與懺悔像繩索一樣,把病人和素不相識的醫生、病人和他們朝夕相處的親人,緊緊地拴在一處。戒毒醫院,一個文明社會的大修站,一個常人難以理解的地方,一個絞纏在一起又被錘子砸扁了的死扣。頭痛欲裂,真想腦袋朝下,讓血快速流到蒼白的大腦皮層裡,才能想通這裡的事,作為普通人,她實在承受不了這種壓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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