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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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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護士長來上班,傷疤像一道永恆的笑紋,括弧在嘴邊,牽扯著表情肌,令人覺得她總在無端發笑。 大家說,護士長,您這個酒窩是公費整容,所以上班時間,該增加使用頻率。 護士長說,想得美!你們要學會看我的表情,以後,我要是大笑,就是大怒。 護士長進了13號病室,對範青稞說,叫你留尿複查,為什麼不好好做?現在化驗科報你的標本不合格! 範青稞說,不會啊?我很守規矩,從沒槁錯。 護士長忿忿道,這麼說,反是我搞錯?或是化驗科搞錯了?你不服,自己來看化驗單! 范青稞只得跟在護士長後面走。走啊走,護士長越過了護士站,把範青稞領到了接診室旁的小房子。這是護士短暫休息的小天地,牆上掛著換下來的家常衣服,窗臺上擺著用了一半的洗髮香波和充當水杯的果醬小瓶,有一種誘人的家庭感。 化驗單如今改放這了?範青稞狐疑。 哎喲,我說你這個范青稞同志,怎麼這麼死心眼?我不用這個辦法,能不顯山不顯水地把你從病房裡調出來嗎?你不是打算長期潛伏嗎?護士長振振有詞。 範青稞面對面地見到傷未痊癒的護士長,很有些羞愧。 她原來一直認為自己相當勇敢,真到面前血肉模飛的時候,簡直嚇呆了。作為簡方甯的朋友,一個正常人,她應該英勇地制止病房裡的惡鬥,可她傻傻地縮在角落裡,思維停頓,好像在看一場並不精彩的卡通燈。自我譴責的同時,也自我開脫。她想,這是因為看武打兇殺的影視節目太多了,以為人生不過是戲,看到出血就以為是特技表演,只要與己元關,就張大了嘴看熱鬧。人的基本的同情心和勇氣,都在虛構的故事裡消解了。 範青稞喏喏道,護士長,那天我要是會美人拳就好了,幫您一把。 護士長說,別!那功勞就得咱倆攤了。光榮還是獨享好。 范青稞只得回到化驗單問題上,說謝謝護士長。您為了我,變得鬼鬼祟祟。 護士長說,我這一輩子,總是光明正大的,煩死了。幹點陰謀詭計的事,很有趣。好不容易有了這麼一個機會,我得謝謝你。 範青稞說,您叫我來,到底有什麼事? 護士長說,一會兒要來一個病人,簡院長原是準備親自給你講他的故事,不巧她有事,就把包袱甩給了我…… 範青稞沒精打采地說,護士長,您要是忙,就幹別的事去吧。關於戒毒病人各式各樣的故事,我都聽煩了。故事不外乎上當受騙墮落那幾種模式,沒什麼新鮮的。 護士長說,咦?不感興趣了?我臉還囫圇的時候,看你到處豎起耳朵,像個包打聽,這麼快就洗手了? 範青稞說,事物總是發展的嘛,哪能一成不變。要說我的活思想,大體經歷了這麼幾個回合。先是怕得要命,看他們一個個面色枯槁骨瘦如柴,心裡就哆嗦。然後是好奇,我覺得他們是和我們不一樣的人,雖說都是三根筋扛著一個頭,血管裡流的血不一樣的。睡覺的時候,我使勁地洗洗眼睛,覺得眼珠太委屈,要把鬼魅形象洗出去。後來就開始可憐他們,不,是傷感人類的弱點,因為好奇和追求虛偽的幸福,要以生命作為代價。之後,飛快地進入了最後一個階段,麻木不仁,置若罔聞,變成鐵石心腸。不知還有沒有悲慘的故事可以打動我,反正我是越來越冷酷了,說真的,以前幾十年加起來,都沒有這些日子看到的醃舎事多,聽到的醜話多。不過有一點始終如一,就是滿懷階級感情地為你們作探子。 護士長大笑起來說,你才住了幾天院,就這樣叫苦連天?我們呢?院長呢?你不過權當一次旅遊,途中睡了幾天下等旅館,我們可是日久天長的紮根派。 范青稞看護士長喜笑顏開,語氣卻是惡狠狠的。先一愣,才想起她說過笑就是怒的話。 範青稞說,不是我瓦解革命隊伍,要是能走,還是調走吧。 護士長說,我不能走。留在這裡,也不是有多高尚,主要是看在那些病人父母面子上。他們一哭,我的心就軟了。心想,一個人活著,能被別人這樣感激著,期望著,也不冤了。等一會兒,那個病人就是他老爹陪著來的,你可以感受一下。 范青稞說,護士長,我在您這兒鍛煉出來了,變成油鹽不進的花崗岩,只怕什麼也感受不進去。 護士長說,真能做到那一步,也是福氣。最怕的就是我這種人,沒什麼本事,自己還水深火熱呢,卻一天想著救別人。那人快來了,我先給你講他的故事吧,這是院長的醫囑,我要立即執行。要是晚了,被院長發現,要扣獎金的。 有一次,簡方寧到另一所醫院開學術會議。出門的時候,看到一個老頭,揮著從醫院鍋爐房抓來的一把方頭鐵鍬,在院子裡毆打一個年輕人。老頭實在是太老了,搖搖晃晃像是從古墓裡爬出來。大鐵鍬哪裡揮得動?被他拄在手裡,成了臨時拐棍。 那個年輕人也不避讓,乖乖地等著挨打。老爺子喘了半天氣,終於積攢出打人的力氣,舉著鐵鍬頭就要往下砸,一邊說,我叫你不抽血,原來是為了這!我打死你個不孝子,我也不活了!老天,你為什麼對我這麼狠?中年喪妻,老年喪子,你都不放過我……啊…… 老人的淚把鬍子沾成一縷一縷,就在鐵鍬就要砸下的瞬間,又撲上來一個臉白得像豆腐渣的中年女人,喊著,爹,你饒了他吧!不能我走了,再讓他也走了,咱們這個家就完了…… 旁邊圍觀的人,一時也弄不清他們的身份,不知如何相勸,煤粉四揚,怕迷了眼睛,就不遠不近地看熱鬧。只有簡方寧鷹隼一般的眼睛,看出那個年輕男人的底細。 她走過去,對老人說,您老安靜些。到醫院來,為的看病救命。在這裡出了事,對醫院對病人都不好。 老人大叫著,我管我的兒子,與別人何干?我給過他命,我也就能要了他的命! 簡方寧不慌不忙地說,我看你的兒子不會服你管。要不,他怎麼會變成這樣? 老人一下子好像五雷轟頂,說,天!你真是女神仙!我們一家人跟他住在一起,天天跟他一個鍋裡吃飯,愣沒一個人看出來。你一眼就能看出來了,你一定能治好他。求您了,菩薩。你不是救他一個,是救我一家……老漢說著,就撲通一下給簡方寧跪下了。 光天化日之下,一個白髮白髯老翁下跪,要是別人,早就慌了,但簡方寧經歷了數不清的下跪事件,頗有經驗,她稍一邁步,走到側面,這樣既可以很方便地同老人說話,又與這個空穴來風的磕頭躲了干係。 簡方寧說,要我救他,必得他有決心。您先起來,我們慢慢說。 沒想到老人聽她這樣一說,立刻大聲招呼,業興、慢子,都來給我跪下,有人能救咱一家人哩! 年輕男人和慘白臉的女人,馬上圍了過來,恭恭順順地從兩個方向包抄過來,撲通一聲,也跪下了。簡方寧雖然經常被人五體投地地感謝,但像今日這樣形成包圍態勢的情況也不多見。她想遠遠跳開,又怕傷了老人家的心,只好退在無人下跪的那個角落,一個勁地說,快起來快起來。有什麼問題我們站起來說,這樣跪下去,什麼事也幹不了。可老人就是固執地不肯起來。好像只要長跪不起,他一家人的生命,就有了希望。 那個校蝴叫幔子的中年婦女,因為嚴重的貧血,跪在地上,反而比站著感覺好受些,她顫顫巍巍地招呼道,你這個死鬼,爸和兄弟都跪下了,還不都是為了我?你也快給我跪下啊!從旁邊的人叢中,忸忸怩怩閃出個男人,是幔子的丈夫。他是幹部,開始有些不好意思,可一旦走到下跪的老丈人、小舅子和老婆身邊,覺得剛才一直沒跪,是不負責任的表現,將功折罪便跪得格外孔猛有力,雙膝震得水泥地面嘭嘭作響,好像碾過一輛拖拉機。他跪得很是地方,拾遺補闕,四人像圍棋子一樣,將簡方寧團團圍在中央,再也遲不出半步。簡方寧雖說見多識廣,也未曾遇到過這等陣勢。她真地被深深地感動了,雙膝一軟,但她沒有跪下,而是蹲下了。她不能繼續站著同他們講話,那是一種對人的不敬重,此刻,如果有人空中鳥瞰,一定是很奇特的景象。五個人頭像梅花一樣聚在一起,商量生死攸關的問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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