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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我的媳婦唯一沒煮就保留下來的東西,是一個非常精緻的小瓶。它幾乎就是一塊整個的玻璃,打磨得非常精緻,好像鑽石雕的。裡面有一個很小的空腔,盛過名貴香水。當然我媳婦揀到它的時候,已經空了。可它仍然散發著非常強烈誘人的香味,好像那個瓶子本身是香料製成的。兒子翻著字典,讀了那上面的英文標簽,說裡面裝的是給貴夫人用的高級化妝品,以幼嫩的玫瑰香為基礎,混合了含羞草、紫羅蘭、鬱金香……構成延續不斷的魅力。采天地精華,抹在臉上永葆青春美麗……

  還不是屁話,外國女人老了,比中國女人難看多了,像妖婆。我媳婦捨不得煮,說一煮那瓶就不香了。我看她一天摩挲,勸她說,這種外國東西,說不定有艾滋病在上頭、丟了吧。她說,人家那麼貴重的命,都敢用,咱這賤命還怕?我看著媳婦以前美麗非凡現在像敗草一樣的臉吼道,我們不是賤命!

  過去說知識就是力量,我看現在知識就是權勢,就是錢財,就是美人家產……我這一輩子是完了,但我的後人,得受最好的教育,成為有錢有勢的人。

  垃圾可以養我一家不死,但不能讓我一家發達,我需要錢,我又是最沒錢的人。終於有一天,人家跟我說,你知道怎麼弄錢最快嗎?

  我說,不知道。賣原子彈吧?

  那人說,也差不多。賣白粉。

  賣粉有一個嚴密的組織,不是他們認為可靠的人,絕不發展。覺得被人信任挺榮幸,可我膽小,風險太大不能幹。經過長期的慢慢摸索,我才找到了現在這種活法。

  我的家境已經大為改觀,有了自己的房子,帶拐彎樓梯那種。其實我們都不喜歡那種樓梯,太占地方,一點不實用。可我媳婦堅持要買這種樣式,說是只有每無慢慢地從上面走下來,扶著欄杆往下看,才能相信這一切是真的,像以前印度電影堆的闊人一樣。

  我的孩子都上大學了,人家都說他們是大款的後代,說是這種人的孩子,一般都不學無術,你們是一個例外。

  我一年幾乎不在家中生活,都住在醫院裡。

  一是為了掙錢。雖然我給他們掙的錢,已經足夠他們花的了,但窮慣了的人,就像幹慣了活的老農一樣,掙錢的手停不下來。

  主要是為了讓他們習慣我不在家的日子。因為總有一天,我會住到鐵房子裡去。平常鍛煉出來了,到時候,不會太難過。

  未雨綢繆。這一點,是不是像老三屆?

  老三屆這一幫人裡面,將來能出大政治家,大軍事家,大企業家,大經理……也能出大匪大患,大陰謀家,大野心家,梟雄。

  不信,你等著看。你能說誰像還是不像?

  範青稞聽得冷汗涔涔。

  今天在這裡耽擱的時間太長,簡方寧已經下班,情報是彙報不上去了。

  範青稞臨走的時候,對三大伯說,謝謝您。電話我雖沒打,您這一席話,卻是我從來沒聽過的,大開眼界。您要是信得過我,我也送您一句肺腑之言——把東西收拾好。

  第三十章

  簡方寧經過長長的病房走廊,仿佛一輛孤獨的跑車,跨越過海隧道。醫院的封閉性,使她處在一種格外高寒的地位。醫療、人事、基本建設、科研諸事,都需她最後定奪。

  外界的人,對這裡充滿恐懼的想像,有一次,院內的電線壞了,請人來修。先是久久不到,後來一下子來了好多人,足夠修復一所炸毀了的電站。修理工聽說是來戒毒醫院幹活,誰都害怕,最後決定抓鬮,幾乎所有的紙團都寫上「有」,韓信點兵,多多益善。

  她一天泡在醫院,潘崗頗為不滿,說,你若是這樣老不回家,有一天我變了心,你可不要後悔。簡方寧說,咱們老夫老妻的了,霜重葉更濃。我還不知道你?你辦事,我放心。

  潘崗急了,說,我不是開玩笑。

  簡方寧說,我也不是開玩笑。你對我這樣好,我真是不知怎樣謝謝你。

  潘崗說,男人都是有了二心,才對老婆格外好。簡方寧說,這麼說,你對我已有多年外心?如果這就是外心,你有好了。我不反對。

  保姆范青稞進來,打斷了他們的話。

  簡方寧在家裡經常想到醫院,在醫院裡,又經常有自家廚房的感覺。古典的女人只有在廚房裡,感覺最自信。鍋碗瓢勺是她的兵,火是她的大將軍,鹽是謀士,辣椒是先鋒,五味調和面是長短武器,樸素的米麵就是小卒子了,沒有它們絕對不行,光是它們就更不行了……廚房是女人神聖不可侵犯的領地,女人在那裡有著至高無上的權威。

  簡方寧很愛做飯,把一堆亂七八糟的米麵和菜葉,變成一頓色香味俱全的美餐,其快樂可以和救活一個病人相比。可惜的是能一展手藝的時間太少。

  早晨,醫生護士開班前會。夜班值班人員,報告了昨晚病人的種種變化。以便各位主管醫生掌握自己病人情況。大家靜靜聽著,緊張地記憶著與己有關的訊息,為即將開始的一天,做好準備。

  13病室的幾位病人情況比較反常。醫生彙報說。

  詳細講。簡方寧對13病室格外關注。

  幾位病人服同一中藥,臨床表現相差很大。病人范青稞一切正常,好像進入完全恢復期。病人支遠有輕度的腹瀉和煩躁,符合中藥戒毒的規律。但是病人莊羽的情況很費解,亢奮多語激動不安,一般的鎮靜劑無法使之入睡。因為不知道中藥的具體成份,難以判定是藥物反應還是其它問題……夜班醫生簡明扼要地報告著。

  蔡醫生撩了一把低垂下的頭髮說,支遠和范青稞是正常反應。莊羽反常,中藥裡沒有導致這些表現的成份。

  夜班醫生眼圈青青的臉上毫無表情,她只負責報告,不負責解答。剩下的事情,是趕快扒了工作服,擠兩個小時公共汽車、回家睡個好覺。當然路上要順便買點便宜菜,這樣下午起床,才能給全家人做出物美價廉的飯。

  眾人散去,醫生先從病歷上迅速察看病人的脈搏體溫,急急瀏覽剛報回來的化驗單,然後各自去查房,回來後開出一系列長期短期的醫囑,以便護士及早開始新的治療。這有點像排隊搶購緊俏物資,去的早佔便宜。若是醫囑開得晚,護士就先為別人忙活去了,你的病人也許到了吃午飯的時候,還沒完成上午的治療呢!護士還在你背後指指點點,說你這個醫生太肉,手腳不利索,瞧不起你。

  按照療程,13病室的中藥戒毒,今天要更換新的方劑。蔡冠雄對簡方寧說。

  藥送來了嗎?簡方寧問。

  秦炳送藥很及時,都在冰箱裡保存著。臨床試用同動物實驗的結果也很吻合,只是莊羽的反常難以解釋。蔡冠雄抱著厚厚的病歷夾說。

  簡方寧道,要查清楚,關係重大。是莊羽的個體反應?還是藥物本身的副作用?馬虎不得。

  是。蔡醫生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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