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紅處方 >  上一頁    下一頁
六八


  且不說其它的設備和人員我們是否能夠配備,單是這筆錢,我們掏得起嗎?中醫藥是一個寶庫。可惜老祖宗沒有現成的方子,讓我們抄下來用。沙裡淘金的「林18」之類,又被證明效果不佳。

  我被分配搞中藥戒毒,真是倒黴的事。很可能一事無成,在科學上往往有這樣的情況。你終其畢生的精力,只證明了那是死路一條。當然對於後來者,它是有價值的,他們會說,以前有一個悲慘的傢伙,幹了一輩子,結果什麼也沒搞出來。這條路不通,我們千萬不要走。但你呢?你什麼也沒有,你用一生,證明了一個錯誤。牛頓說他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你連巨人的腳面都沒踩著,你是一隻螞蟻。

  我不願作螞蟻,也不願作巨人,我要作巨人肩膀上的那個人。就是這樣。

  吉凶難蔔。朦朧中,我看到希望在遠處閃爍。中國繁衍了世界上最龐大的人口,我以為,中醫藥起了巨大的作用。罌粟是一種植物,自然界是一個鏈。任何生物都是有它的天敵的,不可孤零零稱霸於地球。罌粟的天敵是什麼呢?

  自從我搞中藥戒毒以來,收集到了無數民間的驗方偏方。有的臨床一試。效果還真是不錯。但是拿去一化驗,它們都含有罌粟。我們又陷入了當年林則徐的悖論。

  範青稞倒抽冷氣。蔡冠雄看出了她的驚懼,說,放心好了,現在你和莊羽,支遠所服的中藥,不是這個模式。

  範青稞面帶愧色地說,對不起,我服的藥和他們不一樣。

  蔡冠雄說,哦,我忘了。該說對不起的是我,一個醫生把病人的情況記錯了,這是失職。要是記載錯了,就是罪過。

  0號藥的來歷很奇特,它的化學成分我們到現在也沒搞出來。蔡醫生有些喪氣。

  它到底是怎麼來的呢?範青稞很為自己惋惜,不能親口嘗嘗這與眾不同的中藥。

  說來話長。那是一個雨後的中午……在蔡冠雄繪聲繪色的描述中,一段往事像電影般地出現。

  一個衣衫襤褸的男子,要找戒毒醫院的院長。簡方寧接見了他,他仍口口聲聲要找院長。我就是院長。簡方寧肯定地說。你們這裡……有沒有男的院長?來人囁嚅著。

  我們這裡還有一位副院長,也是女的。怎麼,您同我們談的問題與性別有關?簡方寧不解。

  我有一個戒煙的方子,很靈的。祖上傳下來,傳男不傳女,來人自我介紹說,他叫秦炳,出身子醫學世家。

  簡方寧覺得好笑,以前只是在民間故事裡,聽到這規矩,不想直到20世紀最後幾個年頭,現實生活中,竟還有人遵循古老戒律。

  她想殺殺他的傲氣。淡然說,經常有人來貢獻祖傳秘方。但經我們實驗。並無實效,所以根本不存在傳與不傳的問題。

  秦炳急了,說,他們是假的,我是真的。不信,你看!

  他說著掏出一卷髮黃的紙卡,最上面有一張舊照片,棕黃色的,是早已淘汰的赤血鹽顯影成相,顯出一種無可置疑的歷史見證感。

  秦炳雙手遞上紙卡,簡方寧一手接過,是翻拍的一份文字報告,字小如蟻,看起來十分吃力。

  一份偽滿洲國總務廳的《政務概況報告書》節錄,大意如下:

  ……1932年。即偽滿洲國大同元年,成立「鴉片專賣籌備委員會」。1933年,即偽滿洲國大同二年,成立「滿洲鴉片專賣總署」,下轄分署32處,另設奉天鴉片煙膏製造廠,大滿、大東煙膏製造株式會社……偽滿各省各縣均設煙政廳,統稱「鴉片納入組合」,通過公開機構,向農民攤派種植罌粟的畝數,納入日本關東軍的以戰養戰計劃。

  1936年,鴉片種植地已遍及偽滿洲國的7省31縣(旗),總面積為86萬5千畝,1936年,為擴大侵華戰爭的需要,在「開發滿洲」的旗號下,又追增鴉片種植地70萬畝。

  熱河的鴉片。每年有數百萬兩流入華北,為關東軍獲取財富。偽滿洲國總務廳次長,多次坐飛機,攜帶成噸鴉片,抵達上海,進行拍賣,換回大量的軍用物資。又以3噸鴉片為代價,租用軍艦將物品運回東北。1941年,偽滿洲國以7噸鴉片償還了德國的饋務。1943年,僧滿洲國與德國法西斯簽訂第二次經濟協定時,特別條款規定向德國輸出鴉片10噸……

  遍佈城鄉的數以萬計的「煙管所」,為官方公開販賣毒品的機構。不管是誰,想吸毒,就掏錢申請登記,領到官方發放的「鴉片吸食許可證」.憑證即可公開購買毒品……

  原件半文半白,簡方寧看得十分吃力。好不容易看到這裡,她說,秦炳先生,您讓我看這些文件,和談話有什麼關係嗎?當然它是進行愛國主義教育的好材料。

  秦炳說,您接著往下看,到了1937年,在滿洲境內持大煙證的人,就有8萬多,這還不算民間的黑煙槍。

  在旅大,中國人吸鴉片的,占85%,不少人在大街上走著走著,被日本人一把揪住,隔著衣服就被注射了嗎啡針,由不得你不上癮。他們還向中國的腹地走私毒品,有一回在重慶,從日輪「嘉陵」號上,卸下幾條五尺長的大魚,撬開魚嘴一看,肚裡都插著三尺多長、茶杯粗細、兩頭封口的玻璃管子,裡面裝滿嗎啡。日本浪人還糾集地痞流氓,年老色衰的娼妓,組織了」肛門隊」和「陰戶隊」,把毒品塞在身體的隱蔽處,大肆偷運……1938年,日本出售鴉片所得相當於日本預算收入的28%……現在報紙上老說慰安婦向日本鬼子討還血債,我看這筆毒品的賬,也得好好算算。

  簡方寧沉思道,真是一個龐大的數字啊。

  她的思緒很快回到自己的職業上,說,誰要是在那個時代做戒毒醫生,只怕累得吐血,也是杯水車薪。

  秦炳一下子抓住簡方寧的手說,您真是我爺爺的知音啊!

  簡方寧迅速判斷了一下對方的年紀,就算他失於保養,顯得比較蒼老,按外觀再往下打一點折扣,也總有五十多歲了。

  您爺爺至少也有百歲高齡了,老人家還健在?簡方寧抽出自己的手,問道。

  哪裡啊,過世幾十年了。他以前是奉天城裡有名的中醫。您剛才看了材料,滿洲國有多少人吸食鴉片,禍害大了。有些人吸上以後就後悔了,找到我爺爺,請他妙手回春,把他們從苦海中救出來。我爺爺先是說什麼也不肯,說他一世名醫,不幹這種為敗類擦屁股的事。後來,有人告訴他,說日本人在中國瘋狂地推行鴉片,是想削弱中國民眾的抵抗力,讓中國人子子孫孫地衰敗下去,幾代之後,就成為匍匐於地的弱校厚族,往後乾脆把中國人種給滅了。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