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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爺爺聽了,什麼也沒說。自那以後,開始潛心研製戒毒的方劑。他走了無數的名山大川,採集了無數的山花野果,砂石泉水……包括天上掉下來的隕鐵隕冰,只要聽說哪裡有,他都不惜重金購了來,攙入他的藥方。他堅信一物降一物,天地間必有一種植物一種礦物,或是一種未知的物體,可以挾制罌粟,以拯救吸毒者於水火。

  他不再看普通的病人,埋頭于尋找那種想像中的神藥,他治死了很多吸毒的人,但沒有一個人找他麻煩,和他打官司。每治一個病人之前,他都說,給你用的是一種新藥,我是一點把握也沒有的,你願意治,就治。不願意治,馬上就可以走,原銀奉還。但有一條,一旦吃上了我的藥,就不許反悔,不許吃了一半就跑了。一直得到我不讓你吃藥的時候,你才可以停。我得積累經驗,我得救天下誤入歧途水深火熱中的黎民。

  聽我奶奶說,那些大煙鬼,別看平常吸得寤迷三道的,到了這時候,還都挺仗義。他們說,我們早都藥石罔效,如今吸也是死,不吸也是死,治也是死。與其死在煙下,不如死在藥下,還博一個好名聲,算一個自新之人。以這副死了狗都不吃的臭皮囊,送了您作個試驗,也算不枉活了這一輩子。再說,您是關外赫赫有名的醫家,多少達官貴人想請您看病,您還不看呢。您行醫,治好的人多,治死的人少。世上的事,都是以稀為貴。能經您的手治,能讓您給治死。這是多麼難得的機會!

  我爺爺就雙拳一抱道,老少爺兒們既然看得起我,我就用你們的命,做一個驗證。治好了,感謝上蒼,是日月的精華幫你們殺敗了大煙,你們以後有什麼病,我都包治。你們也不必感謝我,我也有自己的算盤,還得觀察這方子以後的功用。若是治不好,那也是天意,我奉送各位一副薄皮棺木,也算我們相識一場。

  剛開始,自然是醫死的人多,但漸漸地,就是醫活的人多了。爺爺的方子,不僅能管著戒了毒,更能保以後再不吸毒,也就是人們常說的,能「斷根」……

  秦炳一條舌頭扭得左右翻飛。

  在這句話以前,簡方寧一直抱著雙肘,取姑妄聽之的態度。但自這一刻開始,她高度注意起來。因為戒毒並不是最困難的,戒毒以後的長期禁毒,才是擺在全世界科學家面前未克的難題。

  秦炳繼續說,我爺爺的藥越來越靈了,可他的日子越來越艱難了。老給大煙鬼治病,名聲塌下去,有錢人就不願找他看病了。就是偶爾來個把病人,赴上他正躲在暗室裡製藥,就會把病人打發走,自己斷了財路,他配藥時要求特嚴,山珍海寶,多方尋覓價格昂貴。就是普通的五味子山茱萸,也必得上好貨色,絲毫不馬虎。戰火連天,這些都不是小花費。

  再有就是棺板錢。雖說我奶奶買的都是最便宜的白板,架不住滴水成河,粒米成籮,長久下來,也成了大窟窿。

  死的少活的多就更麻煩,以前死了就完了,現在只要活著一個,爺爺就為他建了專門的筆錄,以後人家來了,趕快送上藥,央告人家繼續服藥。人家要是不來,還要上趕著到病人家裡去尋,讓人家接著吃藥。藥錢都是一個子不要。奶奶氣得說,歷來都是病家求醫家。你可好,來了個醫家求病家。乾坤倒置。

  爺爺說,鴉片之毒,鳩毒不敵。氾濫世界,如火如荼。將來必有天下人都求我的一夭。你就等著跟我享福吧。可惜奶奶沒等到這一天,駕鶴西行了。爺爺的藥方不斷完善,到了1948年,已達爐火純青地步。他的藥方一共分七組,宿三天是一種,後七天是另一種。以後每九天為一變,三九之後,改用另一處方;百日之後,再變一方。百五十日後,便可確保無虞了。

  這樣複雜的處方……簡方寧自語道。

  說起來複雜,其實也簡單,所有的方子裡,都有我爺爺找到的一味奇藥,它就是罌粟的天敗。只不過量隨著病程不同,時有增減。秦炳解釋。

  喔……簡方寧若有所思。

  爺爺的方子日臻圓熟之時,解放軍已大軍壓境,爺爺急忙在國民黨的《中央日報》上登了一篇啟事,說家有神方,可克鴉片,永不復發。爺爺聽說共產黨嚴禁鴉片,並不用什麼複雜方子,只是每日減少煙膏,10天之後,一律停賣。如果老弱病人戒斷起來實在有困難,可將時日寬限至15天。但一個月之後,無論何人,都必須完全戒除煙毒。

  這就意味著爺爺半生的心血,紅旗之下,再無用武之地。

  爺爺不甘心,希望有人能賞識他的方劑。他想,那麼多的有錢人,就是逃到海外,煙癮也會像索命無常一般,緊緊跟在他們屁股後面,他堅信自己的方子,是天下最好的戒毒方,尤其適用於黃種人。爺爺甚至幻想,有人會出重金購買他的方子,這樣他就有錢,帶著我們一家,出到海外。可是兵荒馬亂的,沒人注意到報上這塊小小的自費廣告。爺爺鬱鬱不得志,只得重新看一些普通的病人,養家糊口。

  後來解放了。一切果然如爺爺所預料的,不需要什麼戒煙的方子,簡直像秋風掃落葉一般,所有的大煙鬼,都被強令戒了毒。大人小孩都唱《戒煙歌》:洋煙本是大毒品,敵人弄來害人民,不讓我翻身。勞苦人民受它騙,吸上一副大煙癮,田地賣乾淨。大煙害處說不盡,不戒大煙活不成,它和反動派不能分,全是大敵人,不戒大煙就是死,戒了大煙身體壯,一齊去打仗。政府發下戒煙丸,不傷身體不花錢,戒煙不為難。不戒大煙人討厭,戒了煙癮人人敬,全家都歡慶……

  大概是多次向人演示,秦炳抑揚頓挫,就差載歌載舞了。

  簡方寧雖說是研究戒毒的專家,但主要注重的是最新的治療方案,對中國的戒毒歷史並不非常明晰,聽得很仔細。

  秦炳繼續道來。

  爺爺常說自己一輩子練的是屠龍之術,再也派不上用場了。但他一個治病救人的醫生,對掃除煙毒一事,還是非常讚賞敬佩。本來他也可得一善終,不想文化大革命時,有人揭出他與國民黨要員過往甚密,且搖尾乞憐,逢迎拍馬,在國共兩軍對壘的時候,他到前線給國民黨指揮官送過藥,延長了他的生命,殺害了更多的革命志士……

  爺爺當時已是古稀之人,長歎一聲,說,有理有理。我一輩子治了無數病人,其中壞人絕不在少數。將他們所作之事,一概放到我的背上,我是萬死不辭啊。

  他把我叫到他的身邊,說,你是我的長房長孫,我傳你一件東西。要是你這一世用不到,就傳給你的兒子,子再傳孫。什麼時候能用上,我也不知道。也許永遠也用不上,那就更好了。但你答應我,不得擅傳他人,不得傳給女子,這是爺爺一輩子心血凝成。

  我那時是工廠一個小工人,出身不好,整天陪著挨鬥,心想老爺子,您別給我找麻煩了。該不會傳我一本變天賬吧?

  爺爺把一張紙交給我。

  我說,就,這?

  他說,就……這……

  我展開來看,都是些藥名。說,是張藥方?

  爺爺說,是。

  我說,是不是益壽延年,吃了讓人萬壽無疆的?

  那時候全國盡有人給領袖獻這種方子的。要是真管用,我們一家就能上天堂。

  爺爺說,不是。這是治一種罕見之病的藥方,只怕全中國現在連一個這樣的病人也沒有。

  我說,到底是什麼病?

  爺爺說,吸鴉片。

  我說,您這方子有什麼用呢?您哪怕是有個治聾啞的偏方,也比這風光得多。現在治好一個啞巴,都說是路線勝利。

  爺爺說,是沒用。可我一輩子,就幹了這麼一件沒用的事,你留著吧,山不轉水轉,也許世風日下,妖霧重來呢。世界上的事,誰說得准?

  爺爺說完以後,就飲了他自己配的藥湯。父親和我,都不是學醫的,也不知他喝的是什麼藥。第二天晨起一看,他臉已經涼了。挺寧靜的,沒有什麼痛苦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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