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紅處方 >  上一頁    下一頁
六七


  上個世紀,一位上了歲數的毒物學家,打算親身試一試古柯鹼的效力。你知道他有多大歲數了嗎?

  蔡醫生問。但他並不需要回答,接著講下去。

  他叫羅伯特·克裡斯蒂,那時已經整整78歲了。按說這是一個頤養天年百病纏命的年紀。但是老人家咀嚼了古柯葉,突然回歸少年,開始精神抖擻。他毫無倦意地行走了15英里,在9個小時內,未進一滴水,一粒米,全無饑渴之意。

  真的,我雖然是一個戒毒醫生,由我來說這種話,似乎非常不宜,我仍然認為,罌粟和它的家族——自然界形形色色的具有麻醉和鎮痛效果的植物,是上帝溫存地贈予人類的禮物。

  假如人類一直停留在前工業社會,這禮物還是相當惹人喜愛。

  你想想啊,一個頭上纏著白中,悠閒地騎著駱駝,在沙漠中行進的孤獨的旅行者,在一片海市蜃樓的黃沙中,吸一口具有麻醉意味的鴉片,伴以想入非非的欣快,是不是一幅很富有詩意的畫面?

  粗制鴉片的有毒含量,並不是很高。它的產量也很有限,加之交通不發達,鴉片在很長時間內,並不對人類構成烈火般的威脅。甚至在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後,歐洲特別是德國的藝術家和詩人,還以用鴉片和可卡因激發創作靈感為時髦……不說外國,就說中國,史稱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蘇轍,還有一首《種罌粟》的詩,他是這樣寫的:「罌粟可儲,實比秋穀。研做牛乳,烹為佛粥……」

  範青稞終於忍不住問道,你是否很喜歡寫詩?

  蔡醫生顯出很驚訝的樣子,說,你怎麼知道?我已經好多年不寫詩了,身上還留著詩的影子?難道詩就像脊髓灰質炎的病毒,能夠引起人的小兒麻痹症,長大以後,不論怎樣矯正,你總有一條腿肢著,要被人看出破綻?

  範青稞說,猜的。

  他好像很慚愧,但掩藏不住的得意從年輕的臉上溢出,很願意被人看出與詩有緣,說,我寫過這樣一首詩,自己比較滿意。你要不要聽一聽?

  範青稞很感興趣地說,是和戒毒有關嗎?

  蔡醫生掃興地說,無關。噢,你看到接診室的那副長聯,是我寫的,宣傳品而已。自從我幹上戒毒以後,就一句詩也寫不出來了。這是以前詩的化石。

  范青稞覺得小夥子很可愛,趕緊說,不管是什麼內容,我都很想聽一聽。

  蔡醫生說,好吧。我念給你聽,有的字要是聽不清,比如同音異義什麼的,你可以問,我給你解釋。

  範青稞頻頻點頭。

  蔡醫生站了起來。一個活脫脫的大學生,從他漿得很硬的襯衣輪廓裡,遊走出來。

  千年的河流

  被覆羽狀的思念

  人在尋覓中脫落

  佛的綠色

  淡的風

  歲月誘惑了一種收縮

  魂編織了草帽

  熱的夢幻

  在滴雨的屋簷

  怎麼樣?蔡醫生很熱切地問。

  範青稞斟酌著說,蔡醫生我問你一句話,要是說錯了,您別在意。

  蔡醫生寬宏大量地說,你儘管講。你是病人,我是醫生。無論你說什麼,我都從工作出發理解。

  範青稞說,你這首詩,不是在嚼了古柯葉的狀態下寫出來的吧?

  蔡醫生大笑起來說,那您真是過獎了。我身為戒毒醫生,是不敢以身試毒的。我很佩服那位78歲的毒物學家,但我沒有他那樣的勇氣。不過,也許正是因為他已經78歲了,悟透人生,最後做一把遊戲。如果我78歲了,也可能做出驚世駭俗的舉動。

  範青稞說,這詩挺好的,因為我聽不懂。我對所有我不懂的東西,首先報以敬畏之心。

  蔡醫生有些掃興地說,好吧,我們不說詩了,再來說那乏味的毒品吧。剛才我們說到蘇轍的詩……

  蔡冠雄此刻顯露出嚴謹的科學家本色,迅速接上剛才的停頓,像截斷的兩段鐵絲焊接在一起,沒有絲毫記憶的間隔。

  「罌粟可儲,實比秋穀。研作牛乳,烹為佛粥。老人氣衰,調肺養胃………之然,它作為詩,沒有什麼大的意境。但它說明了當時舉國上下,是把鴉片作為補品服用的,好像現代人服用的人參鹿茸和中華鱉精。中國的鴉片是自唐朝起,從阿拉伯輸入,然後中原開始種植罌粟。到了宋朝,正式進入醫書,注明可治療嘔吐、行痢、腹痛等雜症。

  鴉片既然成了藥物,自明朝以來,就當做藥材進口上稅。只是那稅額極低。明萬曆十七年,也就是公元1589年,在中央政府所定的《陸餉貨物稅則例》中,鴉片每10斤,稅銀僅2錢。

  到了清康熙二十七年,也就是公元1688年,定鴉片百斤,徵稅銀3兩,曆雍正、乾隆兩朝不改。朝廷可謂寬宏大量,網開一面。

  到了清末,我們終於爆發了一場以鴉片命名的戰爭,真不知道世界上還有沒有以一種藥物引發的如此規模宏大的戰爭。假如沒有鴉片,中國的近代史,絕不是現在的樣子……蔡醫生談得興起,旁徵博引。

  蔡醫生,我上學時,歷史成績不錯。你還是講醫學吧。雖然頗不禮貌,範青稞還是打斷了蔡醫生的話。

  對對,歷史就像一卷劣質的衛生紙,粗糙而有破洞。它不能接受事後的推敲。我們來談現在。人對於能便其人格興奮的危險物質,有一種近乎狂熱的追求。我認為這並不是人的邪惡,而是人的天性所決定。

  有無數種戒毒的方案,一些不負責任的宣傳,常常吹噓某幾種藥物或是某個驗方,可以在多少天內使人斷癮,作為一名藥理學的博士,我認為這全部是天方夜譚,藥物已進入人體的各個系統。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病去如抽絲,毒品撤退的步子,比三寸金蓮還要緩慢。各種各樣的方劑,至多只能達到早期脫毒,而不是徹底斷癮。

  沒有一勞永逸。沒有特效藥,戒斷是痛苦的,戒斷以後漫長的鞏固,更是一道無解的題。無數的病人在這個過程中複吸,加強毅力鍛煉和隨訪,也完全無濟於事。這真是人類有史以來,碰到的最頑固的疾病。

  戒了吸,吸了戒。再戒再吸……循環往復,以至無窮。當然,在現實中,這個無窮很快就會到來,如果不是確實戒毒,等待吸毒者的只能是死路一條。香港一名吸毒者,居然戒了60多次毒,不知是否可以進吉尼斯世界紀錄?

  美國現在無限期地使用美沙酮維持療法,它的基本理論是以美沙酮這種麻醉性鎮痛劑,作為嗎啡的代用品,短期脫癮後長期使用。

  在美國50萬吸食海洛因的人群中,已經有11萬多人,在40個州的750所治療中心,每日按時服藥接受治療。這是一種合法的吸毒替代治療。應用這種療法,每人每年耗資約4000美元。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