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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這一番再見,情形比上次不同。

  林則徐心中暗喜,但臉上作出不信的神色說,世人雖知鴉片之禍,甚於鳩毒。但凡染上者,第一口吸入時,覺得像蘭花桂香般馥鬱。第二口吸入時,好像美酒佳釀般沁人心脾。待到第三口第四口吸人時,已是昏昏然大得滿足,夢見自己白日裡化作蝴蝶,翩翩起舞。自以為是增氣補智延年益壽的玉液瓊漿,其實早把他的肝腸腎肺的精血,煎熬一盡。待到邪氣侵入包裹心臟的膏盲之間,人世間已經沒有任何藥石可醫。眼見得一個好端端的人,就成了藍面鬼魂,命斷黃泉。鴉片之毒,甚於洪水猛獸。國人嗜此,一喪威儀;二失行檢;三擲光陰;四廢事業;五耗精血;六蕩家資;七虧國課;八犯王章;九毒子孫;十……好了好了,不與你細說了。多少年來,我力主戒毒,但朝野上下,嗜毒如命。我只見無數死到臨頭還無有絲毫悔悟之心的癮君子,難得見你這樣一個懸崖勒馬回頭是岸的浪子金不換。速速報來,你是怎樣迷途知返,自拔於鴉片的滔天毒禍之中?好以你這個聰明人為鑒,傳佈天下,以警世人。

  張元龍連連叩頭道,回稟大人,小人實在算不得是聰明人。不過是三年前,為辦理貨物,乘海船到達了蘇祿國。

  蘇祿國就是今天的菲律賓那地方。蔡醫生解釋。

  範青稞點點頭,示意知曉。

  蔡醫生繼續講下去。張元龍說,我自打在蘇祿國,親見那裡的人,是如何種植鴉片的,一睹之下,便再不敢吸入鴉片煙氣一絲一毫。

  林則徐說,那你就如實道來,蘇祿國人是怎樣種這毒物的。我雖力主嚴禁鴉片,但只知它生於罌粟,荼毒甚廣,還真不知它本質何去何來,究竟怎樣一個根底?今天倒要聽你說個分明。

  張元龍說那蘇祿國的人,國俗裸葬,死者渾身上下,一根布絲都不掛。這樣節省地方,一畝大的土地,層層疊疊骨骨交錯,可以埋下上百個家族的人。一代代傳下去,幾百年之後,土地被骨髓浸得肥沃無比。

  罌粟就在這種墓地繁衍而出。播種的時候,先在地上挖一個深約數丈的大坑,把坑底夯得堅硬無比,四周也砸得銅牆鐵壁一般。再把掘出來的土,用石杆搗得極細,再用絲篩細細濾過,放在太陽底下,曬得煙塵一般乾燥細膩。這時,在大坑中鋪上一層上等的石灰,再撒上一層灰土,然後鋪上一層罌粟花瓣為種子,再加上一道糯米粥。上面再敷以蘆葦席子,席子上面再蓋氈,氊子上面再壓以木板,木板上再鎮以重石……這樣自春到夏,自夏到秋,罌粟花就算是長成了。它吸了數百年間的陳人膏血,以人的精神魂魄凝聚而成,所以價錢比金子還要昂貴。我是自打看到罌粟花的本來面目以後,便發誓死也不沾染它了……

  林則徐聽完了這段關於罌粟的栽培史,很難說他是信還是不信,但他在很多場合,無數次地給人講過這段故事。以他的見多識廣,博學多聞,該是不相信這種海外奇譚的。也許是他戒煙心切,覺得對於無妄校厚,與其苦口婆心地講道理還無人警醒,不妨把這樣一個聳人聽聞的故事,講給大家聽,能嚇住幾個是幾個。在這方面,我看林則徐是一個實用主義者,只要動機和效果都是好的,手段也就不在乎了。

  我是在搜集古代戒煙偏方的時候,看到這段往事。林則徐是一員銷煙的驍將,但他的戒煙方,實在不敢恭維。他先是發明了忌暖丸,補正丸,四物飲,瓜汁飲……藥放不顯,後來又以「十全大補湯」為主,加上鴉片煙灰戒煙。這實際上是一種漸緩漸撤的姑息保守治療法。林則徐寫道:「本湯癮發時服之。初甚委頓,漸服漸愈。兩月後複初。書其方,以告天下之能悔者。」

  以低含量的鴉片替代高含量的鴉片,需要服藥者高度的配合。稍有不慎,戒毒者就以這種湯,代替了鴉片煙。只不過每日的需要量,更大而已,成了「湯癮」。

  後來,可能林則徐也發現了這方子的局限,又請教了著名的老中醫,研製出了一種有18味藥的新型戒毒方劑。他上書朝廷,力薦推行此藥,命名為「林18」。

  我們用現代的科學手段,分析驗證了「林18」,證明它確有清熱解毒、滋補強身、扶正法邪、調理陰陽的種種功效。但它的成分裡,依舊含有鴉片。只不過比那種改良的十全大補湯,量要少一點。

  林則徐銷了一輩子的煙,但在他所研製的戒煙方劑裡,始終含有鴉片。這是他的悲劇,一個繞不出的怪圈。他只會用逐漸減量的辦怯戒毒,用另一種含有鴉片的藥劑,來解除對鴉片的依賴。殊不知,量少了,不管用,量多了,又形成新的依賴。

  過了100年,事情也沒好到哪裡去,舊中國20世紀30年代,禁煙委員會假裝病人,在南京市場買了15種戒煙藥品,送到內政部衛生署做了個化驗,你猜怎麼著?

  沈若魚不理蔡冠雄,安安靜靜地等著他的下文。

  嗨,結果是金雞牌濟生堂衛生藥露,飛雷牌蔡制自由戒煙平安藥水,美商三德洋行威利糖,以及各種戒煙丸、生命丸、益氣丸統共12種戒煙藥內,都含有可卡因、鴉片、嗎啡等毒品。以毒戒毒,藥品即是毒品,方死方生,何日才能根絕毒患!

  蔡冠雄長歎氣。

  年輕人的憂鬱畢竟短暫,很快他就轉了話題。

  罌粟其實是一種很美麗的花。不能因為它含有某種生物鹼,人類濫用,就肆意醜化它。這不是實事求是的態度。

  罌粟絕不是長在死人骨頭上的,而是像嬰兒一樣挑剔柔弱的植物。它活得挺嬌貴,陽光要充足,空氣要流通,周圍不得有雜草,還得活水滋潤……像張元龍說的那種法子,罌粟絕對成活不了,只能鑄出建築材料。

  我看見過罌粟花。莖是灰綠色的,有一種陰暗的強韌。花朵碩大,朝天收攏,每一朵都像承接天露的玉碗。它還有一個淒美的名字,名叫虞美人。

  虞美人謝了以後,留下一個青青的葫蘆似的果實。大的像拳頭,小的也如雞蛋一般。這時候,就可以開始收穫有毒的汁液,這種活兒,通常需要兩個有經驗的種植農合作。

  一個人在前面,左手托著煙葫蘆,右手持刀。輕輕用手在果殼上劃出刀痕,好像尖銳的指甲刮傷皮膚。片刻之後,罌粟的漿液就從傷口沁出,剛滴出來的時候,像蒲公英的汁,是乳白色的。見到陽光,就緩緩地變作粉紅,緋紅,醬紅……直至血痂般的深紫色。

  這時,後面的種植農相隨而上,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扶住煙葫蘆。右手的中指沿著凝因為半固體的煙漿一抹,把它收集進隨身攜帶的容器。

  從割第一刀開始,在收穫的季節,每顆罌粟的果實,在早晚之間,要被切割兩刀。大約15天之後,青葫蘆已經遍體鱗傷,內裡的漿液榨取一干,所有的血液都已淌盡。表皮皺縮,枯黃幹朽,像魔鬼遺棄的襯衣。

  作為罌粟的生命,到這裡已告一段落。

  作為海洛因的旅途,現在才剛剛開始。

  在產地收穫的罌粟,10公斤只能賣到350美金。可是用它作原料,可以提煉成1公斤多一點的海洛因。運到美國芝加哥的黑市,可以賣到100萬美金的天價!這是多麼高昂的利潤!所以毒品交易是當今世界上,比販賣軍火和人口更險惡更瘋狂的買賣。所有捲入其中的人,都被欲望指使著,義無反顧地捲入血雨腥風。

  喔,我們不說它了。這些好像同國際刑警組織的關係更密切。我們還是來說我們的本行,醫學和戒毒。

  罌粟是一種植物。這一點常常被人們所忽視,好像它是上帝專門為了懲罰人類,才栽在人們家門口的。我堅信,在遠古時代,人類的祖先,一定是由最不安分的猴子變成的。它們好奇的舌頭遍嘗野草,其中必然包括罌粟。

  在公元前3000年的記載中,就有用罌粟治病的記錄。那時的人,憑著樸素的感情,一定喜歡這種外形美麗內力深厚的藥品。在公元前5世紀的記錄中,古老的阿拉伯人,就把罌粟籽磨成粉,鋪在焦熱的岩石上,讓撒哈拉的烈日,將罌粟烤出嫋嫋青煙。他們圍成一個圓弧,追趕著煙霧,吸食這種讓人身心歡暢無比的氣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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