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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第二十五章

  簡院長要我同你談中藥戒毒,不知怎麼談比較合適?你要是以一個病人的身份,三言兩語就行,要是您以一個國際性學術會議參加者身份出現,只怕幾天都說不完。

  蔡冠雄醫生坐在辦公桌前,面對範青稞,很矜持地說。他判斷不出面前這個相貌平凡的女人是何身份,甚至也不想去判斷,只是執行院長的特殊醫囑。辦公室裡很熱,他索性脫了白衣,露出深藍色的毛衣,上面織著很複雜的花樣,領子的圖案也很獨特,好像一條巨大的藍披肩,看得出有一個女孩子,潑墨般地在毛線裡傾注了心血。

  範青稞一笑,說,院長既然把我託付給你,你就要負責任啊。我不是一個你三言兩語就能打發得了的病人,也不是醫學權威,介於二者之間。別把我想得太無能,也許我會挑出你的破綻。

  小夥子不服氣地說,那麼,好吧。我們來試一試。如果你聽不懂了,就告訴我。我將儘量深入淺出。

  範青稞道,不客氣,你盡可以深入深出。

  蔡冠雄說,行。

  像柳樹綻出的絮花一股蓬勃和舒展的蔡醫生,第一句話,就差點把範青稞嚇個跟頭。

  我從來就沒有把病人當成人,當然也包括您。不過是些容器,裝著海洛因或是嗎啡鴉片的玻璃瓶。是那種長頸大肚子的古典瓶子,不是現代才興起來的那種像女人裙子一樣的可口可樂瓶子。你們是透明的,透過各項指標,我可以清楚地觀察你們,不單是外表,主要是內臟。人們常常把外表和內部等同起來。比如兩個老朋友見面,經常會說,你一點都沒有變。不一定是客套話,可能在他的眼裡,對方就是沒變。醫生的瞳孔裡,沒有變化的人不存在,上午的人和下午的人,絕對不一樣,一些不同的激素和化學成分活躍在體內,你敢說睡覺的你和清醒的你,是一樣的嗎?

  當然,我,不一樣。範青稞乖乖回答。

  說完以後,她馬上後悔,發現原不必回答。不停地反問,只是蔡冠雄的習慣。當他甩出問號時,臉上露出和年輕肌膚不相容的權威神色。他讀書時,一定受業於一位酷愛反問的導師,他原湯原味地複製過來了。

  人的生命變化多端,跟蹤這種變化,冷修地觀察一個生命的誕生與毀滅,詳細地記錄這一過程,你會在其中感到莫大的興趣。你將透徹地洞察自身,推而廣之,理解整個社會。所以我認為,將來的國家領導人,最好有當醫生的經歷。能治好一個病人的人,也有希望治理好一個國家。

  好了。關於中藥戒毒,你懂得多少?蔡醫生突然發覺自己離題太遠,馬上刹車,進入正題。

  基本上一竅不通。範青稞做出很傻的樣子。

  她早就發現,當你對一個事物一知半解的時候,裝傻是一個很好的策略。它可以掩蓋你的無知,使你顯出近乎可憐可愛的謙虛。對方沒有顧忌,在興之所至事無巨細的介紹中,你會把以前對於這一問題支離破碎的瞭解,在不知不覺中補得天衣無縫。你的知識就像老太太的一床舊棉絮,千瘡百孔,現在有人捧來了一堆新棉花,只要你有耐心,他就會不厭其煩地替你把網套上所有透亮的窟窿,填得風雨不透。

  何樂不為?

  那我們就從頭講了?蔡醫生一歪腦袋,一撮頭髮落下來,軟軟地耷在眉弓。他用手指梢一捋,頭髮乖巧地彈上了頭頂。真可惜,這一動作徹底地出賣了他的老練。

  中藥戒毒的老祖宗,是林則徐。但是按今天的觀點看,他也著實孤陋寡聞。蔡醫生的開場白,又是頗為嚇人…

  范青稞鎮靜地聽著,不顯出大驚小怪的模樣。雖然這話令她耳目一新。

  林則徐曾對別人講過這樣一個故事:

  林則徐在永嘉縣時,聽說一個叫張元龍的人是老煙鬼,就著衙役把他抓來,要狠狠地處罰他。來人哪,凡買食鴉片者,杖一百,枷號兩個月!張元龍,你還必得如實指出販賣之人,我將他速速查拿治罪,流2000裡邊地充軍!

  林則徐的號令擲地有聲,威風凜凜,聞者無不駭然。沒想到那張元龍並不懼怕,一邊磕頭如搗蒜,一邊連連辯解說,清官大老爺,您要杖小人,枷小人,縱有一萬條理由,小人不敢有半點怨言。只是若為大煙打我,小人著實是冤枉。我以前染過那玩藝是不假,但早已不沾了。那東西真是太可怕太可怕了!

  林則徐是堅定的戒煙派,聽人說到鴉片的害處正中下懷,馬上回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如實招來,若有半句謊言,責罰之外,再加施以「墨刑」,在你面部刺字,羞惡其心,仗你永無面目見人,憚而悔禍,肅絕煙患。

  張元龍說,大人英明,小人不敢說謊。確是絕了鴉片這害人的東西,已經整整三年了。

  眾人聽得稀奇,阿英蓉流毒天下,比斷腸草迷魂湯的毒性還大,從來只見成癮者執迷不悟,富者蕩盡家資,貧者淪為娼盜,這一個人怎麼就清清爽爽甯寧靜靜地絕了這禍患,萬里無一,真真不可思議!

  大家都想聽個端詳,不料林則徐淡然一笑說,來人啊,將張元龍送與公所,施以「熬法」,以驗真偽。

  張元龍一聽,渾身篩糠也似地抖起來,心想自己也算走南闖北之人,只是這」熬法」一刑,聞所未聞,不知怎樣嚴刑峻烈?一個「熬」字,驚煞人也,或許同酷吏的「請君入甕」法相似,都是將人作食物一般的烹煮也說不得……頓時癱軟如泥,二便失禁。

  下人來提他,見地上穢不可聞,便說,可見你剛才所道戒煙云云,均是假的了,大老爺只一句話,未及用「熬」,你已原形畢露。

  張元龍呻吟說,髒了公公的手,小的罪該萬死。但那煙毒委實是戒了的。就是將小的熬成肉醬,骨頭裡也再無半點鴉片渣滓。蒼天在上,明鏡高懸,小人實在是冤枉啊!

  衙役笑起來說,你當是怎樣用「熬」?

  張元龍戰戰兢兢說,必得用火用缽用釜用油……方為熬……

  衙役撇嘴道,聽你報的這一應用具,倒像個開飯館的,想得恁周全!快快隨我來。

  張元龍被帶到公所,押人一間廣室,裡面彙集了囚困之人,並不虐待,每人一凳,相距尺許,如舉子會考時的坐號,只是不得交頭接耳,更不許擅自離開…從早到晚,大眼賊似的目目相對,每餐有人送飯,雖說不豐盛,也還過得去。就這樣一時複一時,一日復一日,只是靜坐,並不問供。張元龍初起驚慌,見無生命之虞,漸漸心安。未及一個時辰,身旁之人就大汗淋漓,撲通一聲倒在地上。兩眼翻臼,四肢蠢動……張元龍是過來之人,知這是大煙癮犯了,忙招呼救人……這廂一波未平,那廂又咚地倒了一個,好似瘟疫一般,頃刻間跌倒半邊…衙役也不吃驚,想是見得慣了,順著門一個個拖了出去,自作安頓。張元龍這才明白,所謂的「熬法」。熬的是時辰。

  數日之後,林則徐問,那日大叫冤枉的張元龍,是否審問具結?

  下人答,不曾。那張元龍還在公所「熬」著。

  林則徐道,熬了這多天,怎麼還在熬?

  下人答,因為尚不曾熬出結果來。

  林則徐正色道,不曾有結果,便是正果。看來他那天所言不差,真是徹底地禁絕了煙毒。讓他細細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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