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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滕大爺說,當我看感冒病人時,哪怕他剛打一個噴嚏,我都想到他也許會轉成肺炎。

  我說,我的武功實在不怎麼樣,以後萬一有事,到時候打得不漂亮,豈不辜負了您和院長的信任?

  滕大爺說,只要你不怕死,沖得上去就行。那幫大煙鬼,風一吹就倒,嘴巴叫得厲害,一動真格的,他們就草雞了。甭怕!

  我說,滕大爺,那一千塊錢,等我發了工資,慢慢湊齊了還您。

  滕大爺說,等你得了諾貝爾醫學獎金,就用這獎金還我。要是別的錢,我還不要。

  戒毒醫院成了我的家。打出來,我還沒回過家。別提多想我媽了,可我沒當上醫生,我不能回家。我現在讀電視裡的醫學中專,課挺重的。我給家裡寫信,他們說你一定當上醫生了,連你每回寄回來的信,都是一股藥味。我跟您說句心裡話,我要是真學成了醫生,我不在這所醫院裡幹,我到別處去。不是我忘恩負義,是我太不待見這些病人了。病也是分三六九等的,這是最下等的病人。我要先揀著那人又好、病又乾淨的人治。當醫生的,不應該什麼人都治。你治一個奸人,就是一份功德。治好一個壞人,不是給天下多造了一份孽嗎?我知道大道理不是這麼講的,可我自己就是這麼想的。院長和滕大爺都是再好不過的人,你看叫這些病人給愁的忙的,其實何必呢?這些大煙鬼趕快死了,死絕了,一個不剩最好,天下就清靜太平了。

  我在這兒把著入院的第一關。他們為了能把毒品帶進來,什麼招不使啊?若不是親眼見,絕想不出來。比如他帶來一大包洗衣粉,細細一搜,裡面抖落出一個用塑料紙包的小包,就是毒品。他住院,你不能不讓他洗衣服吧?

  家裡人來看病人,吃的用的得交我檢查。一天,老太太送來一包果丹皮,就是紫紅色甜甜的酸酸的那種。一般當媽的送的東西,我查得就松點。因為哪個媽不巴望著自己的孩子學好啊,別的人會把毒品帶給病人偷著吸,老媽不會,知道那是害孩子。可病人反映,這人在病房裡倒賣毒品。這是最可惡的人,不害自己,專害別人。可問他,死不承認,說是別的病人陷害他。唯一的法子就是人贓俱獲。

  他媽來了,一臉的可憐相。我說,你怎麼老帶果丹皮啊,也不怕你兒子酸倒了牙?

  老太婆說,有什麼辦法?他從小就愛吃這東西,住在裡面,戒了毒,我想他沒了想頭,嘴裡就更沒滋沒味的了。多給他帶點來,留著解個悶吧。

  我坐在那裡,把每一塊果丹皮都打開來,細細檢查。

  老太婆臉上變了顏色,說小大夫啊,你也愛吃這個?別翻了,下回我來的時候,給你也帶些。

  我說,那不必,只有女孩子才愛吃這東西,我這是工作。

  終於看見一塊與眾不同的果丹皮,它的顏色要黑一些,分量輕。我把玻璃紙打開,剛想把它掰兩半,老太婆瘋了一般地叫起來,說你就饞成這樣,連病人的一點零嘴都不放過。你們這是什麼醫院啊,簡直是搶!說著,就來奪我手裡這塊果丹皮。

  我哪裡能讓她拿到手,身一閃,就把那塊果丹皮捏住了,一使勁。它在我的手裡碎了,裡面又是那種小小的塑料紙包,我熟透這種搗鬼包裝了。老太太也夠麻煩的了,為做這塊假的果丹皮,她一定戴著老花鏡,手腳不閑地忙了半晌。

  我說,給你兒子傳帶毒品,是販賣毒品罪,你知不知道?

  她哭哭啼啼地說,我只是想,他抽了那麼久,一下子戒了,怕熬不住。我給他帶點來,叫他自己掌握著。要能不吸,就千萬忍著。實在忍不過去了,也好有個救急的……誰讓他倒賣啊……

  還有一回,一個女病人,帶的衛生巾。我隔著外包裝摸了一下,有點硌手。因為衛生巾本身就很軟,白粉又很易隱藏,我有點拿不准。我說,你把這包……東西打開,讓我查查。

  那女人大叫起來,說要討老娘的便宜,你還太嫩了點!你知道這是什麼?這是美國木漿造的高級貨,豈是你的髒手指頭摸得?這一包幾十塊錢,叫你摸髒了,老娘還用不用了?你要讓老娘把襠裡用的東西打開了給你看,小心告你一個性騷擾!

  我的眼淚就在眶裡打轉。要不是工作,我上去就給這個娘們一個左勾拳,保准叫她半個月不用畫黑眼圈。還性騷擾呢,我就是騷擾老母豬,也不會騷擾她!一身的髒病!

  我叫來了護士長,病人稍微收斂了一點,薑還是老的辣,護士長摸了一下,然後說,這樣吧,我現在當著你的面,把這包衛生巾拆開。要是什麼東西也沒有,算我看走了眼,我給你買一包一模一樣的衛生巾,賠你。

  那女人嘟嚷著說,貴著呢美國的!

  護士長說,再貴,我護士長一個月的工資,買這麼一包東西,你信還夠吧?甭管它是哪個國產的,它也是紙,不是金箔……

  女人無可奈何地說,那是……

  護士長說,要是真有什麼東西,該怎麼處罰你,咱們按規矩辦。週五,撕開!

  衛生中撕開了。雪白的紙層裡,夾著海洛因、

  在這兒幹長了,我算知道這撥大煙鬼是什麼人了,說話不算數,吹牛拍馬說謊翻臉不認人,五毒俱全。又好虛榮,沒有一點情意。

  有個傢伙,來的時候,一副病秧子樣。換衣服的時候,險些暈倒。我看他可憐,趕緊扶著他坐下,又給他倒了杯水。他手哆嗦得像雞爪瘋,愣是解不開皮鞋帶,我趴下身子,幫他解開了。倒不是我為別人做了這麼點小事,自我表功。我經常這麼幹,不是為了他們,是為了滕大爺和院長,我願意叫他們說,看,我們收的這個小週五,是個好樣的。再有就是我從他的口音裡聽出,離我老家挺近的,有一種親切感。我幹完了這些事以後,他說,小兄弟,你幹這侍候人的活,有什麼出息?往後跟著我幹吧,吃香的,喝辣的。

  我心裡這個笑啊,連自己的命都快保不住了,還關懷別人呢,留著勁給自己買雙沒帶的鞋吧。我不吱聲。他還自說自話,出院的時候,你跟我一塊走啊。我給你月薪兩千,給我當保鏢。我沒理他。

  真到了他出院的時候,我把他衣服從衣櫃裡拿出來。咱們這兒就這條件。您也知道,櫃子就那麼大點地方,衣服疊起來放,長久沒穿,就折出印來了。他一看,吹鬍子瞪眼,說他媽的,你知不知道,我這衣服是英國進口的原裝貨,叫你們揉搓成屎褯子樣,我一個紳士,穿得出去嗎?我是啥人?老子吸毒時用的煙盤子都是紫檀木鑲鯨魚骨的。今天晚上,要在五星級賓館和小姐共舞,穿這衣服成什麼體統?你們給我把它洗淨熨平,咱算沒事。要不,我跟你們沒完!

  他的毒癮,被我們辛辛苦苦戒掉了,面色也好看些了,身子骨也不再是那種風一吹,跟日光燈管似的亂晃了,肺裡也有了點底氣。醫院把他治得有勁罵人了,不乾不淨說個沒完。我真想一指點了他的啞穴。不為教訓他,只為耳根清靜,心想他今晚不定在哪個候車室眯到天亮呢,在這裡充什麼大款!

  他在這兒吼個沒完,把院長引了來。

  怎麼搞的?週五?院長問。病人結完了賬,為什麼還不走?這麼吵吵鬧鬧,多耽誤工作!院長挺生氣。

  我心裡特難過,院長那麼忙,我給院裡添了麻煩。我對病人說,你到底想幹什麼?

  病人說,好說。你給我到洗衣店,把這套衣服給我洗了,熨平,熨的時候要加巴黎香水。乾乾淨淨整整齊齊香噴噴給我送回來,咱們好說好散。要不然,我從天黑吵到天明,反正你們得管飯,我還穿著病號服呢!

  我抱著病人那套沾滿血跡和汗臭的破衣服,進了醫院的洗衣房。算是特急快件,我又說了不少好話,師傅才在兩個小時內,將一切都收拾停當,花費了我幾乎半個月的工錢。

  我陰沉著臉將衣服遞給病人,手指關節在他的衣服下面喀喀作響。但是我忍住了。為了將來當一個好醫生,我只有在這裡學本領。

  病房裡經常打架。要是依了我心,只要不是打醫生護士,全甭管。烏龜打王八,越熱鬧越好。最好打死一個兩個的才過癮,反正死的是你們,償命的也是你們。打得鼻青臉腫,口眼歪斜,腦袋開花,胳膊脫臼,大腿骨折,那才叫開心!

  可惜,不行啊,只能在想像裡鼓鼓掌。病人只要進了醫院,出了事就是醫院的責任。所以,我從來沒睡過一個好覺,年紀不大,睡眠像八十歲的老頭一樣易驚醒。只要夜裡有一點風吹草動,我就狸貓一樣一躍而起。晚上,是吸毒分子最活躍、最惹事的時間,因為他們以前吸毒作樂,都是在晚上。晚上,就是他們的白天。生物鐘憋到那會兒就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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