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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雄猴又老又醜,雌猴正是青春年少。剛把它們兩個關在一起的時候,雄猴流露過求偶的意思,但是雌猴根本就不答理它,保持十分驕傲的神態。它心裡也許在想,哼,還想做我孩子的父親,你老得足可做祖父了。雄猴便仙訕地知難而退。但麵包屑使形勢發生了微妙變化。雌猴從一旁繞到雄猴的正前方,籠子比較小,它幾乎要貼到雄猴身上了。雄猴依然全神貫注地盯著它的麵包屑,預備美餐一頓。它突然從香噴噴的麵包味裡,嗅到了一種奇異的撩撥氣味,鼻翼猛烈地抽動起來,一種久違了的瘋狂開始激蕩……那只一直很鄙視它的母猴,背轉著身,自動露出紅紅的臀部,做出渴望性交的姿態,為了吸引雄猴的注意,它還輕輕地晃動著身體。由於本能,在危險中生活的動物,對移動的物體,更易傾瀉注意力。雄猴的欲望被點燃,饑餓的胃和同樣饑餓的性器,在雄猴體內廝殺。血糖還沒低到昏厥的地步,雄猴立刻從麵包屑上挺起身,被雌猴放蕩的臀部所吸引,奮勇撲去,迫不及待地開始了性活動。

  雌猴慢慢地運動身軀,將自己的位置調整到既可以滿足雄猴的性交要求,又可以比較從容地收穫地上的麵包屑……它鎮定地拖延著性活動的時間,以最大限度地填滿自己的肚子。這說明對於雄性動物來說,性高於食。對於雌性,食高於性。

  沈若魚一時語塞,這實在太出乎她的常識範圍。

  所以娼妓是一種獸性的選擇。簡方寧說。

  例子太特殊了,猴子也太像人了。它使人類感到羞愧。沈若魚說。

  人類起碼不該在動物面前那樣趾高氣揚。我再給你舉一個低等動物的例子吧——老鼠。其實它也不是低等動物,只是想像中,它和人的血緣關係比較遠罷了。

  實驗室裡養了一群鼠。不是籠養,是散佈在一塊相當廣大的區域內,儘量模仿它們正常的生存環境,完全自由活動,感覺不到絲毫外界的干涉。當然,它們處在嚴密監視之下,不過這種監視很高明。

  老鼠每天都在為覓食奔忙。說起來老鼠很軟弱,沒什麼殺戮吼叫的手段,也無法以別的動物充饑,生存的唯一辦法就是不斷尋找食物,繁衍後代。和它類似的小動物,比如雞、鴨、兔,都沒法自力更生活下去。若是放養,不是被捕殺吃掉,就是凍餓而死。除了被人類招安,改造成家禽,再無出路,只有爺爺不疼姥姥不愛的鼠,依靠自己非凡的覓食力和繁殖力,加上天賜的警覺與多疑,才在人類的枕頭邊,像化石一般保存下來,生機盎然地繁衍無盡子孫。

  看看老鼠,也許能更深刻地認識人類自身。在鼠的活動區域內,佈置少量的食物,需要鼠進行艱苦的努力,才能到手,鼠實在是很勤勞,當然這是把將別人的食品,搬回自己家,也算成一種勞動。實驗人員先是擺放同一種食品。比如花生,數量漸漸增多,最後多到簡直堆滿了鼠穴的洞口,也就是說,只要鼠滿足於吃花生,它們只要伸出脖子,就可以吃得飽飽了。結果呢?鼠很快就對花生失去了興趣,依然到遠方去尋找新的食物。實驗人員又在邊緣地方,仔細藏下了大豆。鼠四處尋覓,發現了大豆,開始不避艱險地到處找大豆吃。實驗人員馬上天羅地網擺下大豆,結果鼠立刻對大豆失去興趣,開始到更遠的地方去找大米吃了……

  這是一條無窮無盡的食物尋找鏈。實驗人員發現,鼠在兩種情況下,瘋狂地尋找食物。一是饑餓威脅生命,遭到極大危險時。這種情況好理解。還有一種——它的生活極端優裕,儲存了大量的食品,沒有任何壓力,它就會放棄已獲得的食品,饒有興趣地去探索新的卻並不是更好的食物。也就是說,它們永遠相信,不容易到手的稀少東西,才是最好的。這就是動物覓食中帶有普遍意義的規律——當食物密度達到一定程度時,動物就放棄它,轉而去搜索其它密度較低的食物。

  沈若魚說,真吃力,好不容易聽個半懂。你的意思是說,動物的屬性就是什麼東西一多了,就不吃了,偏要去吃那罕見的。是在影射公款吃喝嗎?

  簡方寧說,比那更要舉一反三。在青海高原的草場上,生活著一種像兔又像鼠的鼠兔,漫山皆是。身有半尺長,胖乎乎的,耳朵小而圓,尾巴縮成一個小球。見有人來,它就像兔子似的立起來,鞠躬作揖。跑得不快,也不怕人。要想活捉它,很容易。

  一個廣東人,習慣吃鼠的,豐富的鼠兔資源,在他眼裡,立刻就成了一盤盤紅燒的肉和一箱箱的野生肉罐頭。欣喜之余也心懷疑慮,這麼多活動著的蛋白質山珍,怎麼沒人拿它賣錢呢?會不會有毒?

  他問當地一位100歲的老者。據說老人很有智慧,聽得懂鳥語獸言。

  老人家,鼠兔能吃嗎?

  能吃。老人看著遠方說。

  能吃,為什麼就沒人吃呢?吃了會不會死?您可不要騙人啊。廣東人多疑地說。

  天下能吃的東西多了。人是高貴的,並不是什麼都吃,比如蠅蛆,你吃了並不會死,但你為什麼不吃呢?老人看著天上的白雲說。

  廠東人本想辯解,他們那裡經過特製的蛆,也是可以吃的,但一想,這樣一個山野中人,跟他講話,有秀才遇見兵的感覺,枉費口舌。

  100歲的老人自顧自地說話,小夥子……

  老人把所有比他小的人,都叫小夥子,哪怕人家已經80多歲了,照叫不誤。小夥子,我小的時候,天比現在要藍,水比現在要清。鼠兔也比現在要多。鼠兔不好吃,上古的時候,先人們,把天上地下水裡,所有能吃的東西,都吃過了。他們篩出了幾種好吃的大動物,就是豬、牛、羊、馬,把它們養在家裡,就成了家畜,肥了吃它們的肉。讓牛馬幹活,那是看它們那麼大的個子,閑著也是閑著,隨便試試的。沒想到,一試,它們幹得挺好,就這麼延續下來了。古人們還篩出了幾種小動物,就是雞、鴨、鵝什麼的,也養在家裡,就成了家禽。長大了也吃它們的肉。要說下蛋,那也是養著養著才發現的好處,漸漸地讓它們又能吃肉又能下蛋。剩下所有動物的肉,都不好吃。有些人說好吃,是因為少,別人吃不上,他自己吃上了,就瞎說。什麼都吃的人,不是人。他們在變成人的路上,只走了一半。動物有病。雞有雞瘟,鼠有鼠疫,狗有狂犬,鳥有鸚鵡熱……人這麼仔細地保養著自己,還不斷有病呢。三個人裡面,最少有兩個人,有這樣那樣的病。動物在野地裡跑著,沒有醫生,沒有藥,它們的病就更多了。只是它們不會說話,沒人知道。小夥子,記住,人不要什麼都吃,什麼都去試。有些東西是不能吃的,祖宗吃過了。有些東西是不能試的,祖宗試過了。

  試了,吃了,會死會死……

  沈若魚直聽得脊背發涼,說,方寧,你別說了。那老頭是天上的星宿。

  兩人很沉默地走了一會兒,到了一棟雪白的樓前。動物實驗樓的牌子,很大很壯觀。

  沈若魚說,呵,夠豪華的。想多少天下寒士,還沒有大庇俱歡顏。

  簡方寧說,你的意思,動物應該野外放牧?那怎麼觀察?怎麼記錄?它們不是一般的動物,是人類的朋友。你不好好待它,讓它饑寒交迫,它就給你提供錯誤的數據,讓你付出血的代價。

  沈若魚說,恕我孤陋寡聞。

  進樓的時候,進行了很嚴格的登記。簡方甯指著沈若魚對警衛說,這位是來訪問的學者。

  警衛恭敬地點了點頭。

  沈若魚說,你撒謊還挺像。

  簡方寧說,絕對的誠實,在任何時候都不可取。這不過是一個良性的謊言,比起你的範青稞來,小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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