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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兩人相視一笑。

  整個大樓裡十分安靜,沈若魚不由得壓低聲音說,怎麼沒什麼動靜呢?這裡的動物跟別地動物,一樣嗎?你們沒把動物的聲帶切斷吧?

  簡方寧說,你不要把這裡想像成動物園或是屠宰場,以為雞犬不寧的。硬要找個比喻,把它想像成大森林或是夜晚的草原,更符合實際。要知道,動物各項指標越正常,獲得的資料越有參考意義。要是一種藥,只在歇斯底里的猴子身上用過,你敢用嗎?

  沈若魚說,我們不會看到一些缺胳膊少腿的猩猩,或者其它殘疾動物吧?要是那樣,你紙上談兵告訴我就是了。還是免得親眼目睹為好。

  簡方寧說,你怎麼這麼膽小?我記得在部隊演習時,血肉橫飛你都不怕,開腸破肚一把好手。

  沈若魚連連說,我不怕人,怕動物。現在是膽小如鼠了。對了,照你剛才說的,鼠也是很有進取心的動物,我連鼠也不如。

  兩人說著,到達一間實驗室。推門進去,不見一人,只見一狗,伏在籠裡打噸。聽得有人來了,睜開眼睛,見是陌生人,眼神裡有了幾分警覺。但畢竟是見多識廣,只在喉嚨深處發了幾聲嗚咽,表示對侵擾清夢的不滿,沒有更多攻擊性的動作。

  到底是作過實驗的狗。你看這大智若愚的風度,家狗哪兒比得了。沈若魚噴噴稱讚。

  簡方寧說,你別忙著拍這狗的馬屁,對了,該說是狗屁的。你可要看清楚,實驗已經開始,這就是著名的巴甫洛夫之狗。

  沈若魚說,想不到,那個已經死了半個多世紀的俄羅斯生理學家,還在你們這裡豢養了一條大狗。是嫡傳嗎?我記得他的標準實驗狗,是在狗的腮幫子或是肚子上造一個向外敞開的瘺,然後把進食和音響燈光結合起來,再撤除食物,只給音響或是燈光,看從那瘺管裡流出的口水或是胃液,同以前有什麼變化……

  簡方寧說,基本正確。加十分。看來你上學時成績不錯…

  沈若魚說,我是為這個實驗的殘忍,才記住了它。狗到了巴甫洛夫手裡真夠倒黴的,在肚子上作手術,己屬無奈。吃飯的時候被燈光噪聲騷擾,更是不勝其煩。誰承想最後還騙人,對,正確地說是騙狗,虛晃一槍,並不兌現食物,這不是讓狗對人,徹底地失望嗎!你們實驗室這只狗,渾身並無傷,怎也姓了巴甫洛夫?

  簡方寧說,若魚,想不到你對這位1904年諾貝爾醫學和生理學獎金的獲得者,如此耿耿於懷。若是在外國,一定是保護動物綠色組織的成員,沒准還得到我們實驗大樓門前靜坐呢。

  沈若魚說,反正我對巴甫洛夫心懷敵意。

  簡方寧說,不管怎麼說,他是一位偉大的科學家,他創立的動物高級神經活動學說,對生理學、心理學和哲學的發展,起了巨大的推動作用。所以人們把凡是應用這一學說進行研究的狗,都稱為巴甫洛夫的狗。

  沈若魚說,可憐的狗!

  簡方寧說,你看清這只狗了嗎?

  沈若魚說,第一眼就看清了。

  簡方寧說,好,那麼隨我來。

  她們輕輕掩上門,到了旁邊的一間屋子,一個年輕的戴眼鏡的男子,看到簡方寧,熱情地同她打招呼。

  李實驗員,麻煩你,還要看一看你的狗。簡方甯道出來意。

  3號嗎?

  是的。簡方寧答道。

  你們已經看過3號了嗎?李實驗員面向她們兩人問道。

  看過了。兩人一齊回答。

  那麼,現在就不是看狗,而是看我和狗在一起時的情形了。李實驗員說道。

  這話聽起來很可笑,有一種灰色幽默的味道。但沈若魚沒敢笑,因為簡方寧和實驗員都一臉嚴肅,好像這句話充滿哲理,沒有絲毫可笑。

  他們一同走出來。到了那間實驗室門前,簡方寧問,小車,你和3號隔離多長時間了?

  李實驗員說,有4個月了。

  簡方甯對沈若魚說,從我們一進門開始,你就觀察3號狗見到小李的反應。可要瞪大眼睛啊,實驗的全部價值,就在這裡。

  沈若魚有些緊張,好像古典魔術中的黑斗篷,就要打開。雖然知道沒什麼危險,心中還是很緊張。

  推門,進得屋來。3號狗電光石火地掃射了他們一眼,認出兩個是剛才來的陌生女人,馬上把眼光掠過。待看到李實驗員,它的兩耳尖銳地豎起,全身痙攣,好像被一根淩空的電棍擊中,大滴清澈的涎水,綿延不斷流下,很快就在實驗室的地板上,積起一汪粘液。既而開始反射性的嘔吐,一股食漿噴湧而出,刺鼻的酸腐之氣,彌漫了整個實驗室。

  實驗員問沈若魚,您看清楚了嗎?

  沈若魚竭力抑制著自己的噁心,頭拼命歪向一邊,只把嘴咧開一個小縫,含混地說,清楚了。為了能趕快離開這間氣味不良的房屋,她一個勁地點頭。表示自己什麼都看清了。

  其實她根本就不知道要看什麼。一間空空如也的狗屋,一隻普通的劇烈嘔吐的狗。

  出了房間。簡方寧很客氣地對李實驗員說,謝謝你。讓我們看到了這麼好的標本。實驗很成功啊。

  李實驗員說,有理論指導,我不過是實踐者,作點具體工作就是了。不謝。

  大家告辭。

  沈若魚說,3號狗夠慘的了,李實驗員看起來溫文爾雅,暗地裡不知給狗下過怎樣的毒手,你看那狗,一見他,就像人犯了癲癇,真是可怕。實驗員手無寸鐵,也未給予任何恐嚇,狗就癱得軟泥一般。

  簡方寧說,若魚,你真是悟性好。一下子就抓到了問題的實質。李實驗員只是在數月之前,給3號狗注射過嗎啡,直到它成癮。然後他就銷聲匿跡,再也不同狗接觸。後來別人又給3號狗進行了脫癮戒毒治療,現在狗體內已經沒有毒品了。這是用科學儀器反復檢測過的,千真萬確。但是剛才的情況你已經看到了。3號狗一看到李實驗員,它的神經系統立即追憶起以前的情形。在根本就沒有給它注射毒品和它的體內已經沒有絲毫毒品的情況下,出現了一整套的毒品使用症狀。

  這說明了什麼?簡方寧嚴肅地提問。

  說明毒品實在是厲害啊……沈若魚還沒從剛才的震驚中緩過神來。

  是啊,毒品的戒斷,不僅是複雜的生理過程,更是一個艱巨的心理過程。一旦吸毒,十年戒毒,終身想毒。這就是為什麼有的人戒了毒,從化驗上看,毒確實排乾淨了,但是一有了適宜的環境,他們立即故態重萌,開始複吸。吸毒者一旦染上毒癮,脫離毒魔的誘惑,都是一個終身的工程。據統計,大約有95%以上戒了毒的病人,在不到半年的時間裡,又開始複吸……簡方寧的臉上滿是滄桑之色。不單是對那些吸毒者輕視生命的感歎,也是對自己的工作猶如沙上建塔的悲哀。

  沈若魚說,那還留著這只倒黴的狗,幹啥?早早殺了吃狗肉火鍋算了,省得一見它,就生晦氣。你像推石頭上山的西西弗一樣,勞而無功,徒費氣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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