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紅處方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二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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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嚇了一跳,以為1床使了個金蟬脫殼之計,佯裝離開,實際是查看大家的反應。只有範青稞泰然自若,心想讓這人前一套、人後一套的女人,吃點教訓也好。 不想進來的是一位頭髮斑白、面容清瘦的老女人,工作衣揉搓得像舊皺紋紙,和一般衣冠整肅的醫生不同,令人有一種邋裡邋遢的親近感。 我姓孟,也是這醫院的醫生,對面的病房就是歸我管。可大家都不叫我孟醫生,管我叫孟媽。聽說你們是新來的病人,雖要下班了,也到你們這裡來看一看。 我是60年代的老大學生,和現在的年輕人不一樣。比如蔡醫生,是不是剛到下班時間就走了?當然這也沒錯,可我就是放心不下,生就的勞碌命。老想改,可都這麼大歲數了,改也改不了。 不單自己的病人要負責,別人的病人我也管。鹹吃蘿蔔淡操心,也沒人多發一分錢,全是自找。好處就是輪到我值夜班的時候,心裡有譜,省得萬一碰到意外,抓瞎。這不,我把你們的病歷都看過了,你是不是叫支遠? 孟媽和藹可親地看著支遠,熱忱地期望著,臉上的皺紋呈放射性散開,笑容燦若蓮花。 支遠只好叫了一聲,孟媽。 哎——孟醫生長長聲音應承著。 你是不是叫莊羽?看看,多麼靚的一個女兒家,叫毒品給折磨成這個樣子,孟媽心痛啊!甭怕,有孟媽給你想辦法,保證用不了多長時間,就讓你臉上重新紅是紅,白是白,成一個人見人愛的大美人! 莊羽就愛聽人誇她青春靚麗,立即眉飛色舞起來,說,您真能讓我恢復百分之百的回頭率,這麼著,孟媽,我出飛機票錢,特邀您到特區觀光一圈,吃住全包,外帶讓您享受全套的桑拿芬蘭浴…… 孟媽微笑道,我一個老婆子,桑拿什麼的,就省了吧,那是男人才感興趣的節目。你要是真有那個閒錢,不如省了,送我一個讓我記得住你心意的物件。 莊羽何等聰明之人,一點就透。說,那是自然,我送您的東西,保證是不生銹、不長蟲、不發黴、不貶值、亮閃閃的永不磨損型。 孟媽樂得合不攏嘴,說,好閨女,說話得算話。 範青稞有些發蒙,還真沒碰見過這路醫生,也許戒毒醫院的一切,都與眾不同。 你是從西北來的吧?孟媽轉向她,依舊笑容可掬。 是。範青稞簡短答道。 我看了你的病歷,就是點粗制大煙,不要緊,很快就能脫了毒,也沒太大罪受,你甭慌。進來頭一兩天,多半睡不好覺。上了歲數的婦女,晚上易驚醒,這我有體會。你要是實在睡不著,就找值班醫生要藥,別不好意思,有什麼跟別人不好說的,叫我就是。孟醫生娓娓道來,十分親切。 一席話,說得人心裡熱呼呼的,要不是範青稞實在不習慣哥呀姐呀這類稱呼,她真要喊一聲「孟媽」。 孟媽最後走到席子跟前說,這屋裡三個人,就你是個奸人。他們都是病人,你就要手腳勤快,多幹點活。你主人現在難中,你幫了他們,他們會一輩子記得你。 席子懂事地說,我記下了,孟媽。 好,再見了。祝你們做個好夢。孟媽款款地走了。 莊羽說,這個半老婆子,到底什麼意思?該不是向咱們索賄吧?護士長不是說這裡是什麼淨土嗎?我看這孟媽像只油耗子。 支遠說,你到飯店裡,人家行李生幫你提了行李,你都得給人小費。要真是把你我的毒癮給消了,別說給根金鏈子雷達表,就是給個大克拉的鑽戒,咱也心甘情願。 莊羽晃著頭說,那倒是。只有這些個窮郎中,還把個金鐲子金鎦子當回事,其實你我煙紙上燒掉的銀錢,不知值幾多金條。真治好了咱,謝也值得。 兩個旁若無人地聊著天,好像是在自己家裡。倒也是,席子是僕人,原不必防。那個範青稞,不過是個孤陋寡聞的西北婆姨,出了這房門,誰還認得誰? 住醫院也像坐火車,病房就是一個包間,讓素不相識的陌生人,貼得很近。 夜色漸深。 第十二章 戒毒病房的空氣是一種特殊液體,緊張不安的因子無形地溶在裡面,急速地進行著布朗運動。說不定在什麼時候,就醞釀出激烈的爭鬥,隨著時間向子夜逼近,病房的上空愈發紛亂嘈雜。 互相叫駡的,找護士索藥的,睡不著覺大發雷霆的,不知因了什麼,在暗處竊竊私笑的……各種音色混合成怪異的組曲不絕於耳,殘酷地騷擾著心靈。 範青稞躺在床上,如臥針氈。她也算總在醫院走動的老手了,從未見過如此險惡的陣勢,仿佛被拋進了黑箱底層。 她用被子蒙住頭,把身子蟋得緊緊,極力想為自己創造一個比較安寧的小環境。被單倒是潔淨的,但裡面絮的棉胎,有一種濃厚的腐朽氣,像古墓一般包圍著範青稞冰冷的身體。 好在可怕的叫喊聲,被棉花濾得較為柔和了。范青稞強忍著呼吸,覺得委屈一下鼻子,比讓耳朵遭罪,要好些。 記得在軍醫大學上課時,一位學究曾講過,聽覺是永遠不肯懈怠的器官,在夢中,也保持清醒。人是猴子進化的,這種柔軟帶毛的物種,無能,攀在樹上,警覺之中隨時準備逃命。至於嗅覺,就要遲鈍得多,且很易適應,比如上廁所,剛開始覺得很臭,這時候你千萬不要捂住鼻子,那樣只會延長體驗臭的時間。正確的作法是猛吸幾口氣,加速麻痹過程。古語所說,久居鮑魚之肆,不聞其臭,就是這個道理…… 范青稞在校時不是一個好學生,其後更是把無數的至理名言都還給了先生,但這幾句並不認真的學問,卻在心中長久保存。此刻想起,依法辦理,聳動鼻翼,猛吸被套內污濁的空氣,直到兩肺鼓脹如帆。 此著確實不錯,範青稞不再覺得氣息難聞,四周漸漸溫暖起來。 但另一種更為窘迫的情境,漸漸逼近。 許是看到范青稞蒙頭大睡久無聲息,席子又是使喚慣了的丫頭,在主子眼裡,原是不算人的。支遠和莊羽真正賓至如歸了。 莊羽,你睡著了嗎? 亂得像個破爛市粥棚,聾子才睡得著! 你難受不?要是往日,這會兒該打板了。支遠憂心忡忡。 誰說不是?我也一個勁地害怕呢。不過,他們給咱用了藥,許能頂過去吧? 也甭老想那事了。反正是打算戒,橫豎由人家收拾了。 走著瞧吧,要是忒難受,就撒丫子顛了,讓他戒個球!不就是損失了那點保證金嗎,權當賊洗了。 想不到,保證書看挺細。 瞧你說的,咱倆的生死文書。 你認識護士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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