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紅處方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一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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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剛才我們吸刮鉗夾出的那些血塊、骨骼和模糊不清的筋脈啊。你把它們在紗布上大致拼成一個人形,端給她看。主任用一種很輕鬆的語調說。 不!我不看!我不要看我的孩子……求求你們,求求你們啊……那個一直好像昏睡的女人,猛然發出裂帛般的嚎叫,鋼制的手術床,如遭8級地震,晃得幾乎坍塌。 沈若魚的手哆嗦著,不敢在紗布上靠近那團成形的胎兒殘骸。 冷靜一點,你必須得看,這是規定。我們為你作了手術,是不是成功,得有實物作憑證。所以你是一定要看,還得看得清清楚楚。懷孩子不是一個人的事情。你一定得和另一個人通消息,報告你這些日子的遭遇。你不看看你們的孩子,你怎麼能說得明白呢?再說,你和這個孩子,畢竟也是一種緣分,他來世間一趟,你這個當媽媽的,就不看他一眼嗎?就讓他這麼無聲無息地消失嗎?」…主任的話像孤獨的咒語;在慘白的牆壁四周折射。 沈若魚就在這一瞬決定,永生永世,不搞婦產科。 大滴大滴的淚水,像泉一樣,從那臥著的女人緊閉的睫毛問,沁了出來,順著她玉石一般光潔的臉頰,將手術枕浸透。 好了,她就要說了。主任輕輕噓了一口氣。你說吧,你說了那個男人是誰,我馬上就給你把手術做完,再耽擱下去,你會大出血……你會死的……主任柔和地說,話語中有一種夢幻般的親切。 我說,我說……女人的嘴唇無聲地蠕動著…… 主任,有人找。手術室外間有人喊。 我在手術。主任不屑地回答。 是院長。外面答。 喔……好,就來。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手術,我去去就來。你們用無菌單把手術區遮蓋好,我回來換副手套再接著手術。 主任說著,匆匆地走了。 那女子石像一般躺著。 婦產科,都是,這樣,嗎?沈若魚問。 不是。但,主任是。簡方寧答。 為什麼?她不是女人嗎? 不知道。女人和女人不一樣。 簡方寧輕輕走到躺著的女人面前,替她蓋好無菌單。女人的眼皮動了動,似在表示感謝。 簡方寧俯下身,輕輕對著那女人的耳垂說,如果你不想說,你可以不說。一個當醫生的,不能逼著你說。她非要你說,你就閉上眼睛。眼皮一落,就遮住了整個世界。她不敢不給你做手術,那她要負法律的責任。你可以沉默,永遠保持你的秘密。 仰臥著的女人一直湧流不止的淚水,在那一刻灼幹。 待主任興沖沖地趕回來,女人仿佛被施了魔法,自己調整了一個舒適的姿勢,無聲無息地仰臥著,好像在沙灘上曬太陽。任你說破大天,她像木乃伊一般乾燥寧靜。主任把所有的話都說完了,要不是口罩遮擋,肯定可以看到嘴角凝結著白沫,那女人就是煙霧一樣渺無反應。主任看看再說不停,也是徒勞無功,病人的情形不允許再晾下去了,只得匆匆完成了手術。 主任甩下手套,悻悻離去,留下她倆將病人推回病房。 你真棒。沈若魚由衷地說。 棒什麼?我只覺得醫學是高尚的職業,我只注重醫學,對別的不感興趣。只有病人快樂,我才快樂。簡方寧說著,疲憊地摘下口罩。 沈若魚這才看到簡方寧的全貌。她是典型的東方美女,藏在口罩裡的是端正的鼻樑、小巧的嘴巴和頰部的桃紅。 那你為什麼一直戴著口罩啊?沈若魚想到自己的猜測,不由得大叫。 這不是很簡單嗎,因為我一直在感冒,怕傳染了你啊! 沈若魚與簡方甯成了好朋友。 最好的聊天時光,是兩個人都值班的時候。 婦產科是一種生長莫測的植物,豐年的時候忙得要死,一天要做若干的手術,接生的嬰兒足可組建一個排。歉年的時候冷清得像墓地,沒有一個等候手術的病人,沒有一聲新生嬰兒的啼叫。只有那些早幾日娩出的老嬰兒,在吃飽喝足之後無聊地哼幾聲。 主任抱歉地對沈若魚說,你是來學習的,應該給你多創造實習的機會。可沒有病人,我也沒法。你知道產婦孕婦來醫院這件事,看起來好像很偶然,其實是一種必然。那不是她們今天決定的,早在十個月或是兩個月之前;就有了這件事。種子是早就定播下的,現在不過是收穫或是間苗。誰也奈何不得。 沈若魚唯唯諾諾地點頭,極力掩飾心中的快意。打定主意不搞婦產科,病人自然越少越好。 不知是不是她的惡意祈盼奏了效,婦產科進入連續的荒年。 你乾脆住到科裡來吧,這樣夜裡若是有了急診,你也可以多一點實踐的機會。主任說。 沈若魚服從,就在產房附近的小屋支起一張床。 輪到簡方甯值護士班,她們就面對面地坐在護士值班室,幾乎徹夜長談。渴了就拔開一瓶輸液用生理鹽水的橡皮塞子,對著瓶嘴一飲而盡。到了下半夜,聊得肚子餓了,就敲開幾支50%的葡萄糖溶液,像喝糖稀似的把它吮進肚裡,一會兒就精神百倍了。 沈若魚知道了簡方甯是一個工人的女兒,但心氣極高,想成為醫學權威。 那你先得跳出護士這個圈子。醫生的嘴,護士的腿。護士就是醫生的工具,幹得再好也是工具。沈若魚說。「權威」和「工具」這種話,都是犯忌的。彼此能說到這分上,就有一種休戚與共的相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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