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紅處方 >  上一頁    下一頁
一五


  久居高原的人,因為缺氧,皮下毛細血管擴張,頰部形成兩團紫暈,被人稱為「高原紅」,自是極影響美觀的。沈若魚下得山來,往臉上塗了厚厚的「面友」白霜,照了鏡子,自以為可魚目混珠,不想叫老護士火眼金睛洞穿,好不晦氣。加之鑒定一說,確實切中要害,一時間眼淚汪汪。

  護士人老了,還沒當上醫生,多年的苦媳熬不成婆,對年紀輕輕的女醫生充滿嫉恨。一看女醫生落淚,心態多少平衡了些,抽出一條潔淨些的單子說,我這個人就是心腸軟,好,照顧你,給你換。

  沒想到沈若魚一把將染有血污的單子抱在胸前說,少充奸人!我才不領你情,我就用這個單子,什麼也不怕!

  她一跺腳一轉身,扭頭就跑,差點將身後等著領物品的女護士撞倒。

  那女子戴著大大的口罩,只露出漆黑的眉毛和瞳仁,整個臉龐像白雪地上遺落了烏鴉的羽毛和龍眼核,簡潔而分明。

  你是從高原來的?她輕聲問。

  是又怎麼樣?沈若魚一時對野戰醫院所有的人都充滿仇恨,戧道。

  那兒非常艱苦,咱們倆差不多大吧,你真不簡單。別生氣,到我屋裡坐坐吧,離這兒不遠。那女孩不由分說牽著沈若魚的手走。

  沈若魚剛到這所醫院,兩眼一摸黑,又遭了老護士的訓斥,一肚子的委屈正想找人訴,就乖乖地跟在女孩後面。

  我叫簡方甯,婦產科護士。

  喔,那真巧。我正要到婦產科學習。

  兩人越說越近乎,進了女護士們的宿舍。簡方寧從自己當做枕頭的包袱裡抽出一條乾淨單子、遞到沈若魚手裡,說,這是我自己的,你拿去用吧。雖說不是新的,保證不是死人用過的。

  沈若魚不好意思地說,這是你的,我怎麼好拿?再說女孩子的心都是一樣的,我知道你也不願用肮髒的單子。莫非你和那個老護士相好,她能給你換過來?

  簡方寧說,她那一副喪氣樣,誰和她好?你把單子換給我,我用消毒水泡泡,然後晾乾了,去了心病,就可以照常用了。反正這單子也不能丟了,總得有人用,我就用吧。

  沈若魚便在心底認定這是一個好女孩。

  臨分手的時候,沈若魚說,咱倆說了這麼長時間的話,怎麼你一直戴著口罩啊?你得把口罩摘下來,要不醫院裡女孩這麼多,明天我就找不著你了。

  簡方寧剛要摘口罩帶子,突然想起了什麼,說,明天你到我們科裡上班,我還是帶著口罩的,認得出來。

  手中的床單發出好聞的香皂氣息,沈若魚天性好奇,她想簡方寧大概鼻子嘴巴很醜,沒准是個縫合的兔唇。在大街上常常可以看到帶口罩的美人,一旦摘了口罩,嚇你一大跳。

  即使她是塌鼻樑或是暴牙齒,我也同她作朋友。沈若魚在離開簡方寧的小屋時這樣想。

  第二天,沈若魚到婦產科報到。

  開早會的時候,主任很簡單地向眾人作了介紹,大家禮貌地向沈若魚點點頭。其中一個護士忽閃了一下長長的眼睫毛,沈若魚也向她眨眨眼睛。

  今天我帶新來的小沈醫生手術,簡方甯作器械護士。主任宣佈道。她是一個很老的女人,發縷稀疏,頭皮因過度乾燥而發出瓷磚般的亮光。

  器械護士是手術的配合者。

  一個大月份的流產術。

  病人是一個很美麗的未婚女人。也許不能叫她是病人,她只是因了正常的生理機能,孕育了一個胎兒。她至死不肯說出什麼人是這個胚胎的父親,但孩子在一天天不可遏制地長大。無論事件今後如何處理,這個孩子是一定要消滅的了。

  病人躺在那裡,很清醒。

  什麼人使你懷孕?主任一邊用冰涼的消毒水塗抹著手術區域,一邊冷淡地問著。

  女人一聲不吭。

  我們除了醫務工作以外,有時也要協助有關部門瞭解一些其它的情況。主任向沈若魚傳授。

  沈若魚機械地點點頭。

  手術開始了,刀光劍影,音色鏗鏘。沈若魚第一次看到這般血淋淋的操作,眼一陣陣犯暈。

  胚胎取出來了一半,極小的孩子的脊椎骨,像一枚怪魚的魚刺.精緻而玲瓏。

  你數一數。主任吩叫道。

  數什麼?沈若魚茫然:。

  數數胚胎的肋骨是否完整。簡方寧小聲地告訴沈若魚。

  沈若魚就把小小的脊樑,攤在潔白的紗布上。肋骨是半透明的,像粉絲一樣晶瑩,沾染母親的血滴,發出珠貝般的銀粉色。

  沈若魚心中發嘔,但第一次跟隨主任幹活,萬不能留下壞印象。她就是再不拘常法,這點利害也是懂的。無奈眼神總也不聚焦,小胎兒的肋骨不是數成13根就是數成14根。但人的肋骨只有12根,這是確定無疑的。

  簡方寧看她久久報不出數來,就主動過來幫忙。

  11根。簡方甯口齒伶俐地報告。

  一定是折斷了一根肋骨,一定要把它找出來,否則病人會疼痛不止,還會造成危及生命的大出血。

  主任的日吻像鋼板一般平直,沒有絲毫抑揚頓挫。

  沈若魚看到一直緊閉雙眼的病人,微微顫動了眼皮。

  你說出那個男人是誰,我就馬上把你孩子遺留的這根肋骨取出來。如果你不說,就讓它像一根柴禾,留在你的身體裡,做永久紀念。主任冷冰冰地說。

  那個女人赤裸著半身,死一般寂靜地躺在那裡,一片片粟粒般的冷疹,仿佛展開的席子,在她潔白的軀體上滾過。

  沈若魚的手指在橡皮手套裡發抖,她呆呆地站著,看著乾涸的血跡。看一眼簡方甯,簡方寧望著牆角,堅決不和她對視眼神。

  在這間壓抑得快要爆炸的手術間裡,只有主任的呼吸響徹寰宇。

  你說不說?你不說,我就讓你這樣一直躺下去,看我們誰的耐性可好一些。主任冷漠地說。要不是手術正進行到一半,還要保持雙手的無菌,她會把戴著手套的雙手,悠閒地交叉到自己的腋下。

  死一般的僵持。

  由於寒冷和內心的恐懼,那個女人的身體好像縮小了,變成白色紙片一樣的漂浮物,一陣又一陣猛烈的抽動,從那女人的體內迸發出來。

  看到了嗎,她就要堅持不住了。女人在這種時刻往往是最軟弱的,她剛剛失去了自己的孩子,那個置她於羞辱與悲苦中的男人,躲得乾乾淨淨,甚至還在充當正人君子。她的內心感到極大的不平衡。這時候,只要我們再加一把油,她的防線就全面崩潰了……主任諄諄告誡。

  沈若魚覺得這些話不是灌進了她的腦海,而是填進了她的胃,見棱見角地堵在心口。

  把她的孩子給她看一下。主任淡淡地吩咐。

  她的孩子?在哪裡?沈若魚下意識地四下打量。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