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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請柬早早寫好以後,沈若魚並不馬上發出去,擺在桌上,像一件工藝品似的欣賞了好幾天。

  丈夫說,為什麼不早早寄出去?現代社會,不打無準備之仗。

  沈若魚說,兵貴神速。

  到了預訂時間的前一天下午,沈若魚到黃帽子郵筒將請柬發出。

  第二天上午10時,大約就是郵遞員將信送達的時辰。沈若魚關閉電話,把自己像螺獅一般封鎖起來。到了約會時間,收拾停當,急衝衝地趕到麥當勞門口。

  簡方寧已經像門口椅子上塑料的麥當勞叔叔一樣,等候得地久天長。

  她一身桃皮絨黑色套裝,腰線很高,將窈窕的身材勾勒得出神入化,錐形的褲子顯出一種鋒利的冷峻。一切都是這個城市目前最時髦的裝扮,只可惜每一根布絲裡頭,都蒸發出前軍人的氣味,有些敗壞風景。

  沈若魚說,哈!方寧,想不到你這麼新潮。

  簡方寧氣哼哼說,有你這麼請人吃飯的嗎?簡直是綁架。也不問問別人有沒有功夫,整個一個沒商量。上午一接到你的信,我就忙著給你打電話,想換一個時間。你家的電話不知出了什麼毛病,就是打不進去……

  沈若魚推著她說,方寧,我們進去,一邊吃熱呼呼甜蜜蜜的蘋果派一邊說,好嗎?

  天下所有的麥當勞都是一卵多生,景色永遠一成不變。因為不是節假日,餐廳內竟是少有地清靜。沈若魚還不滿意,一味要找更僻靜的所在,最後居然在專給小朋友過生日的區域落座。

  簡方寧說,我只吃個漢堡就走。醫院總算走上正軌,大量收治病人。百業待舉,事事都得我親臨現場。

  沈若魚說,才當一個小小的院長,就拿這個官說事。看來我們就要高攀不上了,現在流行一個詞,就是形容你這種人的。

  簡方寧說,什麼詞,說出來,讓我看像也不像?

  沈若魚說,扮忙。

  簡方寧說,什麼意思?不懂。

  沈若魚說,打扮的扮,忙碌的忙。就是打扮成忙碌的樣子。

  簡方寧撲哧笑了,說你不必含沙射影。我是真忙。

  沈若魚說,不管真忙假忙的,反正你已被我誆到這裡了,就算陪我憶憶舊好了,人一退休,就有一種泡沫的感覺。表面上你是跟別人在一道過生活,但實際上所有的事情都是在水底下發生著,你看得見,但是同你無關。

  簡方寧說,別說得那麼傷感,身在其中並非什麼好事,旁觀者清。

  沈若魚說,我要那麼清,有什麼用?只希望你今天下午捨命陪君子。

  簡方寧說,哪有那麼嚴重?我願意聽你聊天,聽你講話比聽那些大煙鬼的故事好多了。你忘了多少年前,我們住在一間宿舍,有時候會聊到半夜呢。真奇怪,我們怎麼會有那麼多的話說。

  沈若魚用託盤端來了咖啡和冰激淩,獨獨沒有漢堡。

  漢堡一吃就飽了,肚子裡就沒有別的地方吃東西了。我們先掃蕩外圍吧。

  麥當勞裡響著若隱若現的音樂;正是最易回溯往事的氣氛。

  第八章

  二十多年前,沈若魚在高原部隊任助理軍醫。一天,後勤部長找她談話。

  小沈啊,現在有一個光榮的任務分給你,需要你下山。部長說。

  「山」就是特指西藏這一塊地球上海拔最高的土地。

  下山是好事,起碼氧氣可以吃飽。但沈若魚別看年紀小,已練出寵辱不驚的氣魄。部長,您先說說是什麼任務吧,要是我幹不了,豈不白高興一場?您還得改派別人。

  按說下級是不敢同上級用這種口氣說話的,但沈若魚的父親也是軍人,她從小講話就大大咧咧的,普通一兵的生活也沒把她改造好。

  部長說,上頭衛生部門發來一個文件,說是要推廣新型計劃生育手術,凡是師以上單位,都要派出一名思想紅業務精的醫療骨幹,學習這種技術。你近日內就下山到野戰醫院報到,給咱學一手計劃生育的絕招回來。

  沈若魚看著部長的花白頭髮說,思想紅業務精這兩條,我倒是蠻合格的。可我就是想不通,我們這裡地廣人稀,每10平方公里才攤上一個活人,搞什麼

  29計劃生育呢?學手藝我不發怵,回來後有機會施展嗎?三天不練手生,只怕用不了多長時間,就又還給老師了。

  部長長歎一口氣說,人家跟我說,你這個姑娘怎麼怎麼傻,我還不信,今天一看,果然缺心眼。上面怎麼要求,下面就怎麼執行,服從命令是軍人的天職。後來騍馬就是不能上陣。

  沈若魚沒聽清,說什麼馬?部長。

  部長說,韋氏野馬,西藏已經絕種。平常雪山上見的到處撒歡跑的不是野馬,是野驢。

  沈若魚不解道,絕種的野馬和還沒絕種的野驢,同我們有什麼關係?

  部長說,對,沒關係。咱們還回到人的計劃生育上去。藝不壓人,多學點本事有什麼不好?你就一輩子呆在10平方公里只有一個人的地方嗎?山不轉水轉,你還這麼年輕。趕緊準備行李吧,到了野戰醫院,看到好小夥兒,態度和氣點。

  沈若魚說,幹嘛?我又不求他們辦什麼事。

  部長說,你求他們辦的事大了,得有一個人願意娶你。

  沈若魚嘻嘻笑起來說,部長,那您可把我派錯了地方。您讓我去的是婦產科,除了孕婦就是產婦,我對人家態度再好也沒用。

  部長說,真是傻啊,丫頭。

  奉命下山,到了野戰醫院。進修醫生沈若魚先去庫房,像病人一樣領用公家的白被子白單子。管被服的老護士欺生,非要把一床染有血污痕跡的床單,分給沈若魚。

  我不要。這一定是死人鋪過的單子。沈若魚到了新單位,不敢太造次,小聲抗議。

  當白衣戰士的就得不怕苦不怕髒,死人用過的東西又怎麼樣,死人睡在身邊,我也照樣打呼嚕。老護士不屑地說。

  那你自己床上的被子怎麼嶄新?沈若魚一眼瞥見庫房裡有一張供人休息的床,潔淨得如同新出籠的豆腐。

  一個新兵蛋子居然反了!這裡就是我說了算,你又能怎麼樣?看看你臉蛋子上的那兩蛇紅印章,只怕還沒從高原反應中清醒過來,就在這裡指手畫腳。看我不跟領導上反映,在你鑒定上留下一筆,叫你吃不了兜著走!老護士惡狠狠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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