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不宜重逢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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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是兩個列兵,每月只拿六塊錢津貼費。因為是高原,因為隨著軍齡每年增加一元,除了這些,我們一無所有。 假如我回河南種田,你到俺們村去當赤腳醫生,你幹嗎? 為什麼一定要回河南?我記得你自家離焦裕祿那兒不遠,多窮的地方呀! 因為我是河南人,我不可能到別處去。 為什麼要當赤腳醫生?我想當穿皮鞋的正正經經的醫生。 赤腳醫生你還不定當上當不上哩!俺那兒已經有好幾個衛生員了,輪不輪上你赤腳,回去還得走後門! 我望著他,回了一趟家,他的河南腔復辟了,侉得厲害。 你能侍候俺爹俺媽俺叔叔大爺嗎?你會燒鍋納鞋割布做衣裳嗎?你會看碾推磨喂豬帶孩子嗎? 伊喜不動聲色地把一個個殘酷的問題像死兔子似地扔到我的腳下。 在桃花盛開的季節,我心中有一座小屋。小屋裡住著我和伊喜,其他的人都像煙雲,時聚時散。伊喜把桃花瓣碾成泥漿,小屋沉到沼澤之中。 這不可能!伊喜,怎麼會是這樣?你在嚇唬我。你快說,這一切都是你瞎編出來的,是逗我玩的!我驚恐地抓住他的手,這一次全無美妙的感觸,只有同等頻率的顫慄像接力棒似地傳了過來。 這所有的都是真的,不信你可以去問我老鄉。 我沒有去問他老鄉。河南人老鄉觀念最強,假的都會說是真的。更何況我相信伊喜說的是真的。 田部長找我,說你同伊喜的事我都知道了。伊喜有個未婚妻,你曉得嗎? 我說這不可能。 他說那你回去問問他吧。 我說伊喜這是真的嗎? 他說你怎麼知道的?是我老鄉告訴你的? 我說是一個老頭告訴我的,誰知道他是不是你老鄉。科學家沒有祖國,軍人也沒有籍貫。你就說這事是不是真的吧? 是。又怎麼樣。 怎麼樣也不怎麼樣,你該告訴我。我強忍住淚水對他說。 他說,這是我們家的意思。 我說,你這麼大了,還聽你們家的。 他說,你不是也這麼大了,還聽你們家的。 我說,家和家可不一樣。 他說,父母心疼子女的心可都是一樣的。 想不到你們家說什麼你就是什麼!我憤怒地叫起來,真想用一句河南話罵他,可惜我不會。 也並不全聽俺家的。父母說,要給俺找個有文化的,我說不識字的最好!伊喜漠然地說。 你就不能說點好聽的話嗎?我幾乎哀求他。 他用冷漠保存自己的尊嚴,我看到了一個在電影中常常出現的情景:一根繩索在岩石、火焰或刀斧的戕害下,一股又一股地斷裂了…… 我想起了媽媽的話,那也許真是至理名言。 軍醫大學來招生,田部長力排眾議,主張我去讀書。大家反對的理由也並非是我不夠條件,只是說上級給高原部隊一個名額不易,女孩子學成後還能回來嗎?回不來,那不是狼搶來的肉叫狗給叼走了嗎? 田部長說,上學又不是上廁所,分什麼男女。上高原的時候女孩子們沒二話,咱們送學習就不能搞性別歧視。秦模蘇表現好壞大家可以任意評說,我不瞭解她,沒有發言權。若是表現這一關過去了,我同意送她去。 領導表態到這個份上,底下便不好再說什麼了。因為田部長和藹可親,大家敢於暢所欲言,有人說秦模蘇和放映員伊喜不錯。 不錯到什麼階段了?田部長很尊重下面的意見,追問。 階段倒談不上,只是關係密切。因為事關男女,反映問題的人就很慎重。 事情不要捕風捉影。組織上要慎重對待每一個同志。這件事在這裡說說就算了,不要再擴大範圍。假如是真的,也好嗎!剛才不是還有人關心狼呀狗的問題,這回肉爛在鍋裡了。 田部長把這些話原原本本告訴我,說這也沒有什麼可保密的,只是想讓你知道來之不易。以後要好好讀書。不喜歡我那小子也行,願意到河南吃紅薯也行,都是你的自由。我既是你的領導又是你的長輩,哪頭重哪頭輕你自己拿主意。 這是一個兩頭沉的櫃子。 我匆匆下山。伊喜騎著馬到邊防站放電影去了。就是他在,也未必會送我。 到了大學,我給他去了信,我給許多人都去了信,用的是有軍醫大學字樣的信封,兩塊錢一遝,好像是一百個,很快就用完了。 伊喜沒有給我回信,田參謀的來信不斷。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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