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不宜重逢 >  上一頁    下一頁


  兩頭沉的這一邊的物件漸漸地移到那一邊去了,兩頭沉變成一頭沉。

  這個過程並不痛苦。家裡和田部長不斷地給我潛移默化的影響,好像在保持神智清醒狀態下注射的局部麻醉劑,田參謀又是那樣溫暖宜人。但悲苦會像牛虹一樣毫無先兆地襲來,在狂歡的聚會之後,從五彩的燈光中走入黑暗,我會看見伊喜像樹樁一樣突兀立在面前,有小魚一樣的眼睛和著星光閃爍……冬天的時候,每一次酷寒都使我想起高原。我不能看到冰,尤其是那種很潔淨很純粹很堅硬的冰……我拒絕去摸冬季室外的水管,那種金屬粘手的感覺,會使我想起一隻脫落的桶鉤……

  我時時為自己開脫:這是為了河南一家貧苦的農民著想,甚至是為了一位我所不認識的不識字的農村姑娘著想,那個長著小魚一樣眼睛的青年,對他們至關重要。

  於是我有了一種殉道般的寧靜。

  後來我得知伊喜提了幹部,後來轉業回到了河南。

  畢業後,我和田參謀結了婚,調到海軍,從此遠離了呼嘯的高原。又一同雙雙轉業回北京。

  工作很安逸,孩子也大了。父親和田部長都已故去,母親與我們同住,女婿與丈母娘本來就很好相處,這是弗洛依德說的,田參謀又是母親為我相中的,因之很和睦。

  太和睦的日子就像太肥沃的土地,容易滋生奇怪的秧苗,我開始寫些文章,登在報紙上。主要是我當醫生的感悟。電視廣告裡,除了化妝品和酒類。就是喋喋不休的藥品廣告,醫藥已經像大氣污染,滲入到我們所有的空間。我想寫出獨特的醫散文。

  我把伊喜的信放在一邊,我開始把地板拖了一遍又一遍。又擦壁燈的裝飾,是許多片狀的流蘇,每刷三四瓣就要洗一次抹布。媽媽說街上在迎接奧委會視察組大搞衛生,但他們不會到咱們家裡來,你這是幹什麼?

  我只是想鍛煉下身體,媽媽!

  我竭力想像信的後半部寫了些什麼。這是一枚三千年一成熟的桃子,我願意在眼睛未嘗之前先用頭腦將它咀嚼。

  當年的小田如今的老田回來了,他在一家政府機構當處長。你好像很高興。他說。

  吃罷晚飯,母親和先生還有兒子看電視。我獨自到衛生間去。家很狹小,你的喜怒哀樂都逃不脫眾人的眼睛。我不知道伊喜要對我說什麼,我不知道自己將呈現什麼樣的表情。

  我急切地抖開那封信,後面的話極其簡單:我最近要到北京去。請將你的地址告我,我去找你。

  我把信封又抖了抖,好像那是盛過芝麻糖的口袋。

  就這麼多。

  我啞然失笑,信是經過編輯部轉來的,伊喜他還能說什麼?掐指一算,因為轉遞信件,距他寫信之時,已頗有些日子了。我不知他的「最近』是怎樣一個時間範疇,趕快將我的工作地址用電報發給他,發往那個距蘭考很近的縣。

  我想先在單位見到他,而不是在家裡。

  那幾天,我沉浸在莫名其妙的喜悅與期待當中,甚至還有幾絲恐懼。十幾年過去了,我老了,我們都老了。我不知道他見到我時將是怎樣一副表情,我只是對自己說,不論他變成什麼樣子,我都不要吃驚。

  我想像我會在馬路上、汽車裡或是菜市場旁遇見他,我對每一個路人都充滿微笑。那幾天我格外注重儀錶,我並不認為這是女為悅己者容,我只是想為自己多挽留一份青春。無論過去的事情怎樣評說,我願意今天美好。

  半個月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伊喜沒有來。

  我開始懷疑是否我拍發電報的地址不准。我只寫到了縣,沒有更詳細的地址,因為他的信封上就到此為止。我想他是否在縣電影院放電影,人們對他的名字是否家喻戶曉?我設想了一百種見面的方式,九十九種漸漸消失在等待中。會見以最普通的程序開始。

  我就職於一家銀行總部的衛生所。因為是金融重地,門禁森嚴。所有的來訪者都必須在大門外電話預約,然後由主人到會客廳把來者接人。

  秦大夫,你的電話。

  我接過電話,對方說:是小秦嗎?

  那一瞬,我突然熱淚盈眶。多麼純正而熟識的河南口音!比任何一個相聲、小品、戲劇裡的模擬都要濃郁百倍!

  調到總行時,我已是副主任醫師。沒有人敢對一個有高級職稱的醫生稱呼小秦,小秦已經遺失在歲月的某處沼澤。

  噢,是的。是我。你是伊喜嗎?我盡力保持一個女醫生的矜重,不要叫同事和病人太駭怪。

  接到你的電報我就想來,無奈官身不由人……

  我還以地址不詳查無此人呢,一直沒有音訊……

  不知道別人,還能不知道縣太爺的姓名嗎……咱們怎麼在電話裡聊起來了,你快來接我吧!

  衛生所在一樓,大門自然也在一樓。我快步疾走,在路過儲放消火栓的密閉玻璃櫃前,我猛地停住腳步。蘿蔔紅的滅火器構成幽暗的底色,我的白色工作服像鵝羽一樣浮動其上。挺好,一位端莊寧靜的女醫生……我苛刻地評判著自己,結果基本滿意。只是皮鞋好幾天沒擦了,積了少許灰塵,但願他不要注意到我的鞋……儘管他似乎已經做到了縣長,終是農村的一方土地,不會太注重浮華的。

  拉開旋轉的玻璃,那一刻心房幾乎不跳。

  你至於如此緊張嗎?你不是已經見過許多恢宏的場面嗎?

  不論我怎樣鼓勵甚至鄙視自己,我心中依然充滿微帶恐懼的渴望。

  我們面面相視。彼此毫不留情地打量著。他在打量我的外貌,我在打量他的衣著。

  他說,你幾乎一點都沒有變。

  我說,這可是太恭維人了,我們分手已過二十年。

  他說,那是因為我每年都在心裡勾畫你的形象,剛開始是你長大,以後是慢慢衰老。因為時常在想像中見面,所以一點不覺得陌生……

  我心中最隱秘的地方,像冰川即將融化時裂開許多不規則的條紋,它們筆直地楔向心靈深處……

  我不願被他發覺,便說:你的這套西服很棒。

  我喜歡從衣服推測一個人的性格與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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