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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安門栓雖說自覺著還是那搭的白些,仍將朱端陽挑中的那袋面挽上個記號,浮擱在一旁,預備年三十用。

  「脫水菜。你說綿軟些好呢,還是嫩生些的好?」安門栓又回過頭徵詢。

  「脫水菜脫水菜!一年四季吃脫水菜!我討厭脫水菜!軟的硬的都不吃!再吃下去,人都要變成脫水菜了!」剛才還好好的,一提起吃萊,朱端陽突然爆發了。

  有什麼辦法呢?什麼菜都沒有,脫水菜還要算好東西呢!脫水萊是個謎。好端端的青菜,根莖葉都在,單單失去了水,就變成了另外的東西。你還給它水,甚至比它失去的還要多,脫水菜卻再也不會復活為青菜了。好像有什麼精靈,鮮菜的靈魂,隨著水漂走了,剩下的莖葉,只是一具沒有生命的屍骸。

  「那你說吃什麼餡的呢?」炊事班長百般無奈地問。

  朱端陽幹張了張嘴,回答不出。

  「我給你的蒜瓣,長好高了吧?」炊事班長突然想起來。

  「徐一鳴給的肥料可靈了,現在都長到一尺半高了。」朱端陽立刻眉飛色舞起來。

  「你養在哪兒?」

  「原來在化驗室,後來我們宿舍的同伴也要看綠,就又搬回去了。」朱端陽一點也沒想到安門栓的問話,有何用意。

  年三十在恐懼與等待中來到了。鄰近部隊有急診,徐一鳴隨醫療組出去了,朱端陽一個人化驗,忙到很晚。

  軍隊裡吃餃子,是件大工程。安門栓把活好的面一塊塊切開,按照各個小單位的人頭份,大致公平地分下去,分餃子餡的時候,就更複雜,人們拿著碗盆,嘻嘻哈哈地圍著炊事班長,總想給自己多分一點。當兵吃糧,平日裡都管飽,大過年的,難道還能讓大家餓肚子嗎?可安門栓真的不知從哪搞來一桿秤,斤斤計較地一份份給大家稱。大家也真地為了秤頭秤尾的高低,爭執不休,臨走時還要偷著從餡盆子裡再撈走一把。一時間,炊事班裡竟是從未有過的紅火。

  人們都在拼命找話說,不讓別人安靜,也不讓自己安靜。大家都在逃避瘟疫似地,逃避一個人獨處的機會。

  當朱端陽疲憊地推開宿舍門,這機會猝不及防地降臨了。清潔整齊的女兵宿舍內沒有一個人,顯得空曠而荒涼。這是女兵們離開父母後,過的第一個春節,袁鎮把她們請到科部包餃子去了。昏黃的燈光下,只有朱端陽和她小小的影子。緊接著,她又發現一件意想不到的禍事:白瓷治療盤內碧青的蒜苗,被人齊根剪掉,殘端沁出一粒粒辛辣微帶綠色的水珠……

  朱端陽立刻想到了這是惟幹的。她沖出房門,急匆匆地朝炊事班趕去。

  夜,真黑呀!沒有風,沒有雪,沒有星星和月亮。昆侖山龐大黝黑的身影,像一床碩大無朋的黑被,將天地遮擋得嚴嚴實實。星星點點的燈火,在這大山深處的寒夜中瑟瑟抖動著,使人懷疑它們原本就不曾存在,只不過是人在極端孤獨中的錯覺。

  朱端陽不由得站住了。她想一個人在冰冷的黑夜呆一會。她知道,在遙遠遙遠的內地,有一所燈火輝煌的溫暖的房子,那裡就是她的家……兩行小溪順著她周正的鼻粱流到嘴裡。

  「你呆在這兒幹什麼呢?我還以為是國境那邊派來的特務呢!」有人打斷她的思緒。

  是尤天雷。他最近常到衛生科看病,且次次都開化驗單,同朱端陽已經比較熟了。

  「大過年的,還有那麼多電報要送?」朱端陽搭訕著,迅速用手抹了一把臉。其實這有什麼用呢?機警的機要參謀早看得一清二楚了。

  「越是逢年過節,電報才越多。」尤天雷輕輕晃了一下鼓鼓囊囊的公文包。這算不得洩密,任何一個稍具軍事常識的人,只要打開普通的半導體收音機,都能聽到紛亂襲擾的電波信號,密密麻麻亂得像一鍋粥。只有到了機要參謀那裡,才顯出它們莊嚴肅穆的本來面目。昆侖騎兵支隊與軍區無電話聯絡,關山重重,電話線架不過來。機要電報便成了唯一的通訊手段。在這個意義上說,機要參謀掌握著全部隊最核心的機密,甚至比司令員知道得還要早,還要周全。各級指揮員在決定任何重大事件的時候,都會或多或少地徵詢他問的意見。機要參謀,是昆侖騎兵支隊的驕子,尤天雷,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電報裡都寫的是什麼?」朱端陽好奇地問。整個冬天,他們看不到一張報紙,接不到一封信件。每天是一樣的山,一樣的天。出來進去是那幾個人,一日三餐都是一樣的脫水萊。刻板,單調,使人在麻木中衰老。無線電波是唯一將這獨立雪國與外界聯繫起來的通道。朱端陽覺得尤天雷那個公文包裡,裝著一個新鮮的外部世界,有許多她不知道的信息……

  這真是一個古怪而大膽的要求,觸犯了兵家大忌。不該知道的,就不要知道。這是軍人的準則之一,朱端陽何嘗不懂!但她忍不住,她想問一問。而且,在她那顆聰明的心裡,朦朦朧朧感覺到——這個漂亮的機要參謀,即便不告訴她,也決不會訓斥她,也許還會講出一段風趣幽默的話。她實在害怕暗夜與孤獨。

  尤天雷為難了。「上不告父母,下不傳妻兒」,這信條從他當機要員的第一天起,就融化進他的血液中了。保守機密,慎之又慎。他不可違背原則。

  「電報裡問咱們大年初一會餐,吃什麼菜。」尤天舀編了一條不高明的謊話。

  「你騙人……」朱端陽的眼淚唰唰地流淌下來。這麼一句玩笑話,原是不至於動此干戈的。但姑娘們的淚,多半不是就事論事,而是蓄積起來,隨便可以在一件小事上爆發的。

  尤天雷慌了。他喜歡這姑娘。縱不能討她高興,也絕不能惹得她哭天抹淚。不就是想知道一下來電內容嗎?她絕沒有別的動機,也不會去報告印度當局。況且,只要不是直述電文,也未必就是洩密。

  「我告訴你。」尤天雷壓低了聲音。朱端陽止住了哭泣。

  「各級指揮機關的來電都有。軍區、大區總部………」

  「他們都說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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