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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讓我們邊防一線部隊加強巡邏,提高警惕。一旦出現意外,要勇敢頑強地消滅敵人,守衛國土……」

  這些話,從朱端陽踏上昆侖山的那一天起,就不知聽到過多少遍了。此刻聽起來,仍有一種不可遏制的激動傳遍全身。

  「報上說沒說感謝我們在這裡保衛祖國?」朱端陽有點不好意思,但她還是提出了這個問題。她想知道和平中的人們,是否惦記著他們。

  黑暗中也能看見尤天雷露出了滿口的白牙。感謝?密電碼中也許有這兩個字的編號,但尤天雷從未在報文中使用過它們。如果說前面的問題還情有可原,這一次可實實在在是幼稚了。調侃的天性又回到他身上:「現在快十二點了。我問你,去年的此時此刻,你在哪?在做什麼?」

  「在家……在放鞭炮………」

  「這就對了。請問,那時候,你可想到要感謝我?」

  「感謝你?」朱端陽一撇嘴:「那時候,誰認識你是誰呀!」

  「去年的此時此刻,我也象現在一樣,提著文件夾,走在這漆黑的路上,明年,也許還這樣………」

  尤天雷走遠了。因為是夜間送報,按規定必須配戴武器,他的背影,比白日顯得更威武。

  保衛者與被保衛者之間,是一道鴻溝。一旦跨過,你就必須義無反顧地承擔起責任,無論它是多麼沉重。

  走進炊事班的時候,朱端陽幾乎忘記自己的初衷是什麼了。安門栓正在用暖壺蓋從軋面機軋出的面頁子上,往下擠切正圓形的扁片,然後用它們包出些大而蠢的餃子。

  「擀面棍呢?」朱端陽好奇怪。

  「都叫大夥拿去了。」炊事班長沉悶地說。

  「這麼厚的皮,還不成了發麵餅了?我去找個大注射器內芯,咱們倆一塊包。」

  安門栓感動地抬頭看看朱端陽。「不用了。這些就夠。想起家裡人吃不上餃子,我一個人,也咽不下幾個。」

  這麼大的人了也想家!朱端陽想起自己剛才的狼狽相,忙給安門栓寬心。「哪能過年吃不上餃子呀!別忘了現在是新社會!其實,就是舊社會,連楊白勞家過年,還有王大春給送的二斤白麵呢!」

  「你不知道,俺們那兒收成不好……」安門栓停了手裡的活計,怔怔地望著窗外。好象他有什麼特異功能,能透過無數堵牆壁和山戀,瞅到他家鄉的場院似的。

  「別瞎操心了。半年前就封了山,沒見家信,你怎麼能知道收成不好?收音機裡不是說你們家鄉是大豐收嗎?」每逢說到收成之類的事,從農村入伍的兵,神色便格外莊重沉鬱,朱端陽自知沒有插嘴的份。但這一次,她覺得自己的話很有說眼力。

  「你咋能光聽喇叭裡的!」安門栓奇怪,別的事上挺機靈的巧女子,怎麼這事上卻弄不明白。

  「那你從哪兒知道的?」朱端陽不服氣地反問。

  「俺是從喇叭裡聽說的。」

  真稀奇了。炊事班長八成是想家想糊塗了,怎麼說話都顛三倒四的?朱端陽劈手奪下安門栓的暖壺蓋:「我看你別吃餃子,叫醫生給你開點藥吃吧!」

  「你聽我細細說。喇叭裡是不是說黃河下游今年沒鬧大水?」

  「說了又怎麼樣?你們家在黃河上游,礙著下游什麼事了?告訴你,喇叭裡這會還在說,太平洋上刮颱風呢!」

  「刮不刮颱風,對俺們那搭倒是沒啥影響。」安門栓聽不出朱端陽的揶揄之意,很認真地反駁著,隨即又陷入到深深地愁苦之中:「俺們那兒缺水。只有靠老天爺下雨。哪年黃河發大水,俺們家鄉才能有收成。越是百年不遇的洪水,越是豐收……」

  朱端陽說不出勸慰的話來。在她過去短暫的生涯中,不知道中國還有如此貧瘠的地方。她以為昆侖山就是苦中之最,哪想到在有些人眼裡,這也是天堂!

  過年的鐘聲響了。

  式樣繁多的餃子(如河南的扁餃,山東的擠餃)出籠了。高原上的水不足八十度就開,無法煮熟這種古老的全封閉結構食品。炊事班長是在籠屜上抹了層油,將餃子蒸熟的。

  各小集團的餃子,上籠時是標記好分開碼放的。不想出鍋揀抬時,全亂了營。人們混亂地搶抬著,活象一群烏合之眾。當然,手下也還留情,給後來的人多少留著一些。輪到女兵們去拿餃子時,才發現她們包的餃子,已全都被別人拿走了。女孩子們的餃子包得很規矩,小巧玲瓏的,很容易識別。也許,餃子餡雖是一樣,女人包出的餃子,更有一番風味。女兵們吵鬧起來,餃子不夠吃。於是男兵們又各自將自己碗裡的餃子撥出來。結果匯到一起,三個班的女兵也吃不完。

  安門栓扯扯朱端陽,暗地裡遞給她一碗餃子。包的很精緻,像是小羊羔的耳朵。真不知他那簸箕大的巴掌,怎能做出這等細活。

  餡雖說也是脫水菜的,但攙進去的蒜苗,明顯比大鍋飯的多。

  朱端陽這才記起興師問罪的事,卻終於什麼也沒有說。

  她給蒜苗的殘基又施了肥。可能是求生心切,濃度過高,效果大得令人驚駭。蒜苗先是滋生出瘤狀的葉子,然後便猙獰地瘋長,顏色也成為一種無法解釋的青紫色。不但沒了觀賞價值,連吃也不敢了,只得扔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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