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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滑溜溜,黑秋秋,原來是個澇壩裡的蝌蚪蟲。原想吐出來;一想,蝌蚪也是肉,一吸溜,進去了。到肚裡變青蛙去了……」

  朱端陽聽得入了迷,雖說把蝌蚪喝進去那一段,有點不那麼舒服,總的還是挺稀奇的。

  安門栓從沒有這樣親近地跟一個女人對面坐著說過話。對家鄉的回憶,像一盆溫墩水,將他粗糙的心,泡得柔軟起來。

  我給你些獨頭蒜瓣,生的蒜苗粗壯。」炊事班長拿出自己攢的「私房」——這是他在幾麻袋蒜頭中精選出來的。對於一向慳吝的炊事班長來說,這是很盛大的情意了。

  獨頭蒜剝去紫皮,個個碩大瑩白,像是小號的水仙頭。朱端陽找來乳白色的方形治療盤,將它們密密麻麻地排列在裡面,淋瀝上溫水。白天,將它們捧到窗邊曬太陽,夜裡,雙層玻璃也擋不住昆侖山的寒潮,就得搬到炭爐前,不遠不近地焐著。獨頭蒜最先長出白蚯蚓般的根須,糾纏成一層網墊,牢牢鋪滿瓷盤底,拼命地吸取水分,終於在一天早上,齊刷刷綻出了一叢又一叢寶劍似的綠葉。

  綠色!久違了的這生命的顏色!

  昆侖山上的冬天,酷寒而漫長。上山的道路一旦被封死,這裡就成了遠離塵寰的獨立雪國。國境兩邊的軍人們,都拼全力為各自的生存而奮鬥,所以極少有戰事。惡劣的自然條件,使人們退回到原始部落時期,活著就是勝利,就是發展。禦寒充饑,成為全部的生活內容。人類,原是熱帶森林中猿類的後裔,就其生理構造來講,當是食綠葉水果為生的。雪原是不適合人類生存的。無論穿多少層羊皮的大衣,鋪多少層狗皮的褥子,生命還是無可抑制地萎縮乾癟下去,人們都無精打采的。朱端陽因為不吃羊肉,各種維生素缺乏的症狀,便格外明顯。指甲翻翹,頭髮斷裂,嘴唇像兔子一樣,永遠裂著長不攏的口子。她發瘋似地想吃綠葉蔬菜,想嚼能將牙齒和舌頭都染成綠色的草芽,讓綠色的漿汁順著嘴角流下來……綠色,在銀白色的雪原上,只是一個夢。以至於朱端陽看見自己和別人的綠軍裝,都想用牙齒咬一咬。軍裝為什麼要是綠的?在昆臺山上,這是一個惡毒的嘲弄。什麼顏色的軍裝都可以,只要不是綠的。可以是白的,和千年不化的冰雪一個樣;可以是褐色的,被山風吹掉積雪後裸露的山岩,就是這個顏色;可以是藍的,昆侖山不發怒的時候,天可以藍得像海一樣深沉。唯獨不要綠,這是昆侖山亙古未曾有過的顏色,它除了留給人們一個不能實現的夢想外,再就是對故土深深地懷念。

  現在,終於有了一縷綠色的生機了。朱端陽愛若至寶。戰士宿舍裡十分擁擠,她便把蒜苗做到化驗室。

  「工作間擺這個東西,恐怕影響不好。來來往往人多,不要叫人說這是小資產階級情調。」徐一鳴不贊成。

  「這又不是花,是菜!」朱端陽不服氣。

  徐一鳴沒有再堅持。綠色,實在是太招人喜愛了,化驗室內平添了勃勃的生氣。

  蒜苗長得高了,蒜頭內的養料不敷應用,便像發育過快的孩子一樣,倒伏了。

  「這可怎麼辦呢?」朱端陽愁容滿面。

  「該剪吃了。這原本就是菜。」徐一鳴說。

  「誰也不許吃!吃了,到哪兒再看綠呢?」朱端陽的態度很堅決,儼然蒜苗的保護者。

  徐一鳴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有些蒜的辛辣清香。想不到這姑娘這麼心重。「那就上點肥吧。」

  「上什麼肥呢?」朱端陽看了看瑩白粉嫩的蒜瓣,不無緊張地問。她自然想到了常用的人糞尿,只是那樣一來,縱是不倒伏了,可也不能觀賞了。

  「化驗室內難道還缺肥料嗎?」徐一鳴果然這樣說。正好一個病人送來了大便標本。

  朱端陽獨自給病人化驗,賭氣不理她師傅,這不是明明想害她的蒜苗嗎!

  「給。這是尿素。高級肥料,不過千萬不可放多了。」徐一鳴從試劑架上取出一個藥瓶,又補了一句:「可惜我這是『分析純』等級的試藥。」

  朱端陽開心了:師傅並不像外表上那麼冷漠無情。

  第七節

  春節快到了。

  可詛咒的節日啊!自從封山斷路之後,昆侖騎兵支隊的所有將士,便再也接不到家人的片言隻字。遊子們像斷線的風箏,思念之情像昆侖山的冰雪一樣日益加厚。過年的氣氛爐火一樣炙烤著人們,冰冷的思念融化了,流進每一顆年青的心。

  年三十可怎麼過呢?太難熬了。無論多麼鐵石心腸的軍人,都會在這一刻,想起家鄉,想起童年,想起母親。

  安門栓深刻地洞悉這一切。他是老炊事班長了。知道唯有吃的樂趣才能沖淡痛苦。剛過臘月二十三,他就開始籌措除夕夜的餃子了。

  麵粉雖是統一標號,但似乎多少總有區別。

  炊事班長不厭其煩地拆開麵粉袋縫線,用蒲扇大的巴掌各窩出些麵粉,在太陽光底上晃著。

  「你說說,是這搭的白些,還是那搭的白些?」安門栓問朱端陽。

  「我說,是這搭的白些。」朱端陽調皮地隨手一指,學著安門栓的腔調。

  鬼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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