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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我要找我的個人財產。」江唯遠沒好氣地說。心想飛機剛才真應該在空中故障,反正自己和飛行學員都會跳傘,讓這幫狐假虎威的傢伙在空中折筋斗才好。

  「這都是我們司令和太太的財產,哪有你的份!」馬弁不理不睬。

  江唯遠恨不能給他頭上丟顆炸彈,但小木凳實在找不到,只好佯作笑臉:「見沒見到一個小木凳,白木的,只有這麼高。」他用手比量。

  「是不是自家打的,手藝好糙?」馬弁突然來了興趣。

  「對!對!原來就放在這筐柑桔的位置上。煩你搭個手,抬起筐我找找。」江唯遠忙不迭說。

  「我說飛機司機,你一路拉我們,也不是外人,我把真情告訴你。這筐柑桔咱們倆是抬不動的。桔子裡是金磚,臘肉裹的是金條。」

  江唯遠這才恍然大悟為什麼翅膀那樣沉重!

  「那我的小凳呢?」他強壓住對貪官污吏的憤懣,追問道。

  「早被太太一隻手拎著甩出去,離這兒十萬八千里嘍!」馬弁打著哈欠。

  江唯遠立時像被人拽了心肺。那只綴滿了金戒指的白手,毀了他刻骨銘心的紀念。

  「你們太太在哪?我找她算帳去!」江唯遠的飛行靴跺地喀喀響。

  馬弁一把挽住他:「飛機司機,你不要小命了?太太一個枕頭風,能叫你作了鬼還不知誰使的刀!叫人再打一個小凳就是了。」

  他漫無目的地遊蕩在臺灣街頭,洶湧的人流簇擁著他,仿佛他是一個空洞的氣泡。臺灣除了樹木常綠以外,同大陸一樣,充滿喧囂與饑謹……美國兵、大煙土、娼妓、政客……人聲鼎沸,他卻仿佛傷惶在無邊的曠野。民族的希望何在?他的理想墜落在污濁的歲月裡,至今,飄不起來。四周堆滿碎片,沒到了腳踝,沒到了膝蓋,像紛紛揚揚的大雪,那是破碎的希望,幻想的虹……

  江唯遠歸隊時,大隊已飛赴南京。

  南京,老巢到了。

  廣播裡傳來勝利的捷報:「徐蚌前線,我國軍將士鬥志昂揚。昨日又殲滅共軍5萬。黃伯韜、黃維兩將軍正在揮軍合圍,戮力清剿。國軍防線固若金湯

  空軍的給養待遇現在是前所未有的好。加官進爵,每人晉升一級,過幾天就發一批優待券,舞會票和免費的美國軍援物資,以確保國軍最後精粹的忠誠。飛行員們用黃油抹著麵包,大嚼著果仁朱古力,嚼著巴西咖啡,心裡卻膩得像土豆泥。

  胡長官已經教會了江唯遠如何聽捷報。

  飛行人員,緊急集合。大家以為又要發犒勞,嘻嘻哈哈跑進禮堂。兩道條幅,若垂天之翼,披掛在主席臺兩側,靈堂般肅殺。

  下俯雲漢上接虹霓唯我空軍岳岳英姿

  宏爾造詣用志不歧驅除寇盜鵬程萬里

  嚴森然走上講臺,頭上的白髮燦若霜雪,剃得精光的下巴泛著青色,像被太陽曬過的土豆。

  「今天,我同所有飛行同僚,來審判党國的叛徒,空軍的敗類!」嚴森然暗啞地宣佈。

  叛徒被押上來了。

  江唯遠心中一悸:是林白駒!已是寒冬,他臉色蠟黃,只穿一件襯衣,身上並無明顯血跡,人卻整個地被摧殘了。江唯遠知道空軍有很多進口刑具,絕不會放過叛逆者。唯一不變的是林白駒的眼睛,有著嬰兒般的長睫毛和獵豹般的機敏。

  「林白駒是共軍潛入的奸細,居然想駕機叛逃。不料早已在我嚴密監視之下,一舉擒獲。立即移交軍事法庭,處以極刑。今天,召開這個會,就是殺一儆百,讓你們知道叛徒的下場!」

  江唯遠身上滾過一層雞皮疙瘩,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冷。身穿加拿大制海虎絨飛行夾克,保暖性能極佳。他的肌膚仿佛同林白駒的神經粘連在一起,感到徹骨的寒意。

  林白駒鎮定自若地聽著,在黑沉沉的大幕映襯下,仿佛一尊高貴而潔白的半身胸像。

  「……党國為培養造就諸位,所費黃金,與各位體重相仿。如今党國困難,如生背主之心,為天下之大不匙!你們知道出賣恩主,在但丁的《神曲》裡,是要下到哪一層地獄!」嚴森然雙時支著講臺。

  飛行員自然有讀過《神曲》的,但無人敢回答。「第九層!最深重最黑暗的一層!外國如此,中國更是這樣!我們這個民族,自古好女不嫁二夫,忠臣不事二主。知道丁公嗎?就是丁固,項羽的大將。只差一步抓住劉邦,劉邦懇求丁公放了他。丁公後撤。劉邦稱帝后,丁公喜氣洋洋前去領賞,劉邦一刀就把他殺了。他說為使後世做人臣子者,無效丁公!還有彭越,也是做了貳臣,劉邦把他剁成了肉醬……」嚴森然雙臂撐在講臺上,鷹隼似的目光冷冷下望。好像底下就是第九層地獄和彭越的肉醬。

  江唯遠不看嚴森然,也不看林白駒。他對大隊長的狠毒感到憤怒,為林白駒感到撕心裂肺的痛楚。他的目光呆滯地停在條幅上……驅除冠盜……這四個字很熟識。當年它曾氣字軒昂地出現在空軍的招貼畫上。誰是寇盜?日本鬼子!今天,它又像靈幡似地飄揚在面前。誰是寇盜?像林白駒這樣優秀的青年被殺戮,民族的希望何在?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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